北凉二十万铁骑,恭迎公主回家by烽火戏诸侯在线阅读

时间:2022-11-09 00:42:32   热度:37.1℃   作者:网络

《北凉二十万铁骑,恭迎公主回家》主要描述了令人感动的故事,该书由烽火戏诸侯所作。小说精彩节选:...


老仆笑得很淳朴很灿烂,一张老脸像只有出了远门到了荒郊才能瞅见的大片芦苇丛,可能谈不上旖旎或者壮阔,却有着自己的情怀。


黄昏中,官道上一老一少被余晖拉长了身影,老的背负着一个被破布包裹的长条状行囊,衣衫褴褛,一头白发,还夹杂几根茅草。如果再弄个破碗蹲地上恐怕就能乞讨了。他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跛马。小的其实岁数不小,满脸胡碴,一身市井麻衫,似逃荒的难民一般。


“老黄,再撑会儿,进了城回了家,就有大块肉大碗酒了,他娘的,以前没觉得这酒肉是啥稀罕东西,现在一想到就嘴馋得不行,每天做梦都想。”瞧不出真实年龄的年轻男人有气没力地说道。


仆人模样的邋遢老头子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黄牙,显得贼憨厚贼可笑。


“笑你大爷,老子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年轻人翻白眼道,他是真没那个精神气折腾了。


两千里归途,就只差没落魄到沿路乞讨,这一路,下水里摸过鱼,上山跟兔子捉过迷藏,爬树掏过鸟窝,只要带点荤的,弄熟了,别管有没有盐巴,那就都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一顿饭了。其间当他经过村庄试图偷点鸡鸭啥的,好几次被扛锄头木棍的壮汉追着跑了几十里路,差点没累死。


哪个膏粱子弟不是鲜衣怒马威风八面?


再瞧瞧自个儿,破烂麻衣一袭,草鞋一双,跛马一匹,还不舍得宰了吃肉,连骑都不舍得,倒是多了张蹭饭的嘴。


恶奴就更没有了,老黄这活了一甲子的小身板他光是瞅着就心慌,生怕他行走两千里路哪天就没声没息嗝屁了,到时候他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还得花力气在荒郊野岭上挖个坑。


尚未进城,城墙外头不远处有一个挂杏花酒的摊子,他实在是筋疲力尽了,闻着酒香,闭上眼睛,抽了抽鼻子,一脸陶醉,真他娘的香。一发狠,他走过去寻了一条唯一空着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咬牙使出最后气力喊道:“小二,上酒!”


身边出城或者进城中途歇息的酒客都嫌弃这衣着寒碜的一主一仆,刻意坐远了。


生意忙碌的店小二原本听着声音要附和一声好,可一看主仆两人的装束,立即就拉下脸,出来做买卖的,没个眼力见儿怎么行,这两位客人可不像是掏得出酒钱的货色。店小二还算厚道,没立马赶人,只是端着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提醒道:“我们这招牌杏花酒可要二十钱一壶,不贵,可也不便宜。”


若是以前,被如此对待,年轻人早就放狗放恶奴了,可三年世态炎凉,过习惯了身无分文的日子,架子脾气收敛了太多,喘着气道:“没事,自然有人来结账,少不了你的打赏钱。”


“打赏?”店小二扯开了嗓门,一脸鄙夷。


年轻人苦笑,拇指、食指放在嘴边,把最后那点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吹了一声哨子,然后就趴在简陋的酒桌上打鼾,竟是睡着了。店小二只觉得莫名其妙,唯有眼尖的人依稀瞧见头顶闪过一点影子。


一头鹰隼般的飞禽如箭矢掠过城头。


大概酒客喝光一碗杏花酒的光景,大地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酒桌摇晃,酒客们瞪大眼睛看着酒水跟着木桌一起晃荡,都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四处张望。


只见城门处冲出一群铁骑,绵延成两条黑线,仿佛没个尽头。尘土飞扬中,高头大马,俱是北凉境内以一当百名动天下的重甲骁骑,为首的将军扛着一面招摇的王旗,鲜艳如血,上书一字:徐!乖乖,北凉王麾下的嫡系军。


天下间,谁能与驰骋辗转过王朝南北十三州的北凉铁骑争锋?


以往,西楚王朝觉得它的十二万大戟士无人敢撄其锋芒,可结果呢,景河一战,全军覆没,降卒悉数被坑杀,哀号如雷。


两百精锐铁骑冲刺而出,浩浩荡荡,气势如虹。


头顶一只充满灵气的鹰隼似在领路。


两百铁骑瞬间静止,动作整齐划一,这份娴熟,已经远远超出一般行伍悍卒百战之兵的范畴。


正四品武将折冲都尉翻身下马,一眼看见牵马老仆,立即奔驰到酒肆前,跪下行礼,恭声道:“末将齐当国参见世子殿下!”


而那位口出狂言要给打赏钱的寒酸年轻人只是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小二,上酒。”


北凉王府龙盘虎踞于清凉山,千门万户,极土木之盛。


作为王朝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在庙堂和江湖都是毁誉参半的北凉王徐骁作为一名功勋武臣,可谓得到了皇帝宝座以外的所有东西,在西北三州,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主宰,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难怪朝中与这位异姓王政见不合的大人们私下都会文绉绉地骂一声徐蛮子,而一些居心叵测的,更诛心地丢了顶“二皇帝”的帽子给他。


今天王府很热闹,位高权重的北凉王亲自开了中门,摆开辉煌仪仗,迎接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府中下人们只听说是来自道教圣地龙虎山的神仙,相中了痴痴傻傻的小王爷,要收作闭关弟子,这可是天大的福缘,北凉王府都将其解释成傻人有傻福。


可不是,小王爷自打出生起便没哭过,读书识字一窍不通,六岁才会说话,名字倒是威武气派,徐龙象,传闻还是龙虎山的老神仙当年给取的,说好十二年后再来收徒,这不就如约而至了。


王府内一处院落,龙虎山师祖一级的道门老祖宗捻着一缕雪白胡须,眉头紧皱,背负一柄不常见的小钟馗式桃木剑,配合他的相貌,确实当得出尘二字,谁看了都要由衷赞一声世外高人啊。


但此番收徒显然遇到了不小的阻碍,倒不是王府方面有异议,而是他的未来徒弟倔脾气上来了,蹲在一株梨树下,用屁股对着他这个天下道统中论地位能排前三甲的便宜师父,至于武功嘛,咳咳,前三十总该有的吧。


连堂堂大柱国北凉王都得蹲在那里好言相劝,“儿子,去龙虎山学成一身本事,以后谁再敢说你傻,你就揍他,三品以下的文官武将,打死都不怕,爹给你撑腰。儿啊,你力气大,不学武捞个天下十大高手当当就太可惜了。学成归来,爹就给你一个上骑都尉当当,骑五花马,披重甲,多气派。”


小王爷完全不搭理,死死盯着地面,瞧得津津有味。


“黄蛮儿,你不是喜欢吃糖葫芦吗,那龙虎山遍地的野山楂,你随便摘随便啃。赵天师,是不是?”


老神仙硬挤出一抹笑容,连连点头称是。可哪怕位于堂堂超一品官职、在十二郡一言九鼎的大柱国都说得口干舌燥了,少年还是没什么反应。他估计是嫌老爹太过聒噪,便翘起屁股,噗一下来了个响屁,还不忘扭头对老爹咧嘴一笑。


把北凉王给气得抬手作势要打,可抬着手僵持一会儿,就作罢。一来是不舍得打,二来是打了没意义。


这儿子可真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徐龙象,取自“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第一,威猛如金刚,是谓龙象”,别看绰号黄蛮儿的傻儿子憨憨笨笨,至今斗大字不识,皮肤透着一种病态的暗黄,身形比同龄人都要瘦弱,但这气力,却是一等一骇人。


徐骁十岁从军杀人,从东北锦州杀匈奴到南部灭大小六国屠七十余城再到西南镇压蛮夷十六族,什么样膂力惊人的猛将没有见过,但如小儿子这般天生铜筋铁骨力拔山河的,真没有。


徐骁心中轻轻叹息,黄蛮儿若能稍稍聪慧一些,心窍多开一二,将来必定可以成为陷阵第一的无双猛将啊。


他缓缓起身,转头朝龙虎山辈分极高的道士尴尬一笑,后者眼神示意不打紧,只是心中难免悲凉,收个徒弟收到这份上,也忒不是个事儿了,一旦传出去还不得被天下人笑话,这张老脸就甭想在龙虎山那一大帮徒子徒孙面前摆放喽。


束手无策的北凉王心生一计,嘿嘿道:“黄蛮儿,你哥游行归来,看时辰也估摸进城了,你不出去看看?”


小王爷猛地抬头,表情千年不变的呆板僵硬,但寻常木讷无神的眼眸却爆绽出罕见光彩,很刺人,拉住老爹的手就往外冲。


可惜这北凉王府出了名的百廊回转曲径千折,否则也容不下一座饱受朝廷清官士大夫们诟病的听潮亭。手被儿子握得生疼的徐骁不得不数次提醒走错路了,他们足足走了一炷香时间,这才来到府外。


父子和老神仙身后,跟着一帮扛着大小箱子的奴仆,都是准备带往龙虎山的东西,北凉王富可敌国,对儿女也是素来宠溺,见不得他们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


到了府外,小王爷一看到街道空荡,哪里有哥哥的身影,先是失望,继而愤怒,沉沉嘶吼一声,沙哑而暴躁,起先想对徐骁发火,但笨归笨,起码还知道这位是父亲,否则徐骁的下场恐怕就得像前不久秋狩里倒霉遇到徐龙象的黑罴了,被单枪匹马的十二岁少年生生撕成两半。他怒瞪了一眼心虚的老爹,掉头就走。


不希望功亏一篑的徐骁无奈地丢给老神仙一个眼神。龙虎山真人微微一笑,伸出枯竹一般的手臂,但仅是两指夹住了小王爷的手腕,轻声慈祥道:“徐龙象,莫要浪费了你百年难遇的天赋异禀,随我去龙虎山,最多十年,你便可下山立功立德。”


少年也不废话,哼了一声,继续前行,但玄妙古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没能挣脱老道士看似云淡风轻的束缚,那踏出去悬空的一步如何都没能落地。


北凉王如释重负,这位道统辈分高到离谱的上人果真还是有些本事的,知子莫若父,徐骁哪里不知道小儿子的力道,霸气得很,以至于他都不敢多安排仆人女婢给儿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捏断了胳膊腿脚,这些年院中被坐坏拍烂的桌椅不计其数,也亏得北凉王府家底厚实,寻常殷实人家早就破产了。


小王爷愣了一下,随即发火,轻呵一声,硬是带着老神仙往前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头顶黄冠、身披道袍的真人只是微微咦了一声,不怒反喜,悄悄加重了几分力道,阻止了少年的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徐龙象是真怒了,面容狰狞如同一只野兽,伸出空闲的一只手,双手握住老道士的手臂,双脚一沉,咔嚓,在白玉地板上踩出两个坑,一甩,就将老道士整个人给丢掷了出去。


大柱国徐骁眯起眼睛,丝毫不怕惹出命案,那道士若没这个斤两本事,摔死就摔死好了,他徐骁连不可一世的西楚王朝都给用凉州铁骑踏平了,何时对江湖门派有过丝毫的敬畏?天下道统首领龙虎山又如何?所辖境内数个大门大派虽比不上龙虎山,但在王朝内也属一流规模,例如那数百年一直跟龙虎山争那道统的武当山,在江湖上够超然了吧,还不是每年都主动派人送来三四炉珍品丹药?


老道士轻轻飘荡到王府门口的一座两人高汉白玉石狮子上,极富仙人气势。


光凭这一手,若是搁在市井中,那还不得博得满堂喝彩啊。


这按照北凉王世子即徐骁嫡长子的那个脍炙人口的说法就是:该赏,这活儿不简单,是技术活。指不定就是几百几千两的银票打赏出去了,想当年世子殿下还没出北凉祸害别人的时日,多少青楼清伶或者江湖骗子得了他的阔绰赏钱。


最高纪录是一位外地游侠,在街上一言不合与当地剑客相斗,从街边菜摊打起打到湖畔最后打到湖边凉州最大窑子溢香楼的楼顶,把白日宣淫的世子给吵醒了,立马顾不得白嫩如羊脂美玉的花魁小娘子,在窗口大声叫好,事后在世子殿下的掺和下官府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差点给那名游侠送去凉州好男儿的大锦牌,他更是让仆人快马加鞭送去一大摞整整十万两的银票。


没有喜好玩鹰斗犬的世子殿下的大好陵州,可真是寂寞啊。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们终于敢漂漂亮亮地上街买胭脂了,二流纨绔们终于没了跟他们抢着欺男霸女的魔头了,大大小小的青楼也等不到那位头号公子哥的一掷千金了。


北凉王徐骁生有二女二子,俱是奇葩。


大郡主出嫁,连克三位丈夫,成了王朝内脸蛋最俏嫁妆最多的寡妇,在江南道五郡艳名远播,作风放浪。


二郡主虽相貌平平,却是博学多才,精于经纬,师从上阴学宫韩谷子韩大家,成了兵法大家许煌、纵横术士司马灿等一干帝国名流的小师妹。


徐龙象是北凉王最小的儿子,相对声名不显,而大儿子则是连京城那边都有大名声的家伙,一提起大柱国徐骁,必然会扯上世子徐凤年,“赞誉”一声虎父无犬子,可惜徐骁是英勇在战场上,儿子却是争气在风花雪月的败家上。


三年前,传言世子殿下徐凤年被脖子上架着刀剑撵出了王府,被迫去学仿关中豪族年轻后辈及冠礼之前的例行游历,一晃就是三载,彻底没了音信,陵州至今记得世子殿下出城时,城墙上十几号大纨绔和几十号大小花魁眼中含泪的感人画面,只是有内幕说等世子殿下走远了,当天,红雀楼的酒宴便通了个宵,太多美酒倒入河内,整座城都闻得见酒香。


回到王府这边,心窍闭塞的小王爷奔向玉石狮子,似乎摔一个老头子不过瘾,这次是要把碍眼的老道连同号称千钧重的狮子一同摔出去。


只是他刚摇晃起狮子,龙虎山老道便飘了下来,牵住少年的一只手,使出真功夫,以道门晦涩的“搬山”手法,巧妙一带,就将屈膝半蹲的少年拉起身,轻笑道:“黄蛮儿,不要闹,随为师去吧。”


少年一只手握住狮子底座边角,五指如钩,深入玉石,不肯松手,双臂拉伸如猿猴,嘶哑嚷着,“我要等哥哥回来,哥哥说要给我带回天下第一美女做媳妇,我要等他!”


位极人臣的大柱国徐骁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望向黄冠老道,重重叹气道:“罢了,再等等吧,反正也快了。”


老道士闻言,笑容古怪,但还是松开了小王爷的手臂,暗自咋舌,这小家伙何止是天生神力,根本就是太白星下凡嘛。


不过,那个叫徐凤年的小王八蛋真的要回来了?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想当年他头回来王府,可是吃足了苦头,先被当成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不说,那才七八岁的兔崽子直接放了一群恶犬来咬自己,后来好不容易解释清楚,进了府邸,小王八玩意就又坏心眼了,派了两位娇滴滴的美娇娘三更半夜来敲门,说是天气冷要暖被子,若非贫道定力超凡脱俗,还真就着了道。现在偶尔想起来,挺后悔没跟两位姑娘彻夜畅聊《大洞真经》和《黄庭经》,即便不聊这个,聊聊《素女心经》也好嘛。


身为北凉军扛旗的折冲都尉齐当国一时间有些犯难,虽说他是兵权彪炳的大柱国徐骁六位义子之一,是一虎二熊三犬中的“狼犬”,可这些年与世子殿下关系其实却是不算融洽。


说心里话,贫贱行伍出身的齐当国看不太顺眼殿下在州郡内的风流行径,但忠义当头,徐凤年既然是义父的嫡长子,便是要齐当国亲手去掳抢闺女,这位折冲都尉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现在怎么将徐凤年送回王府成了难题,总不能将尊贵的世子殿下随手扔在马背上吧?


所幸狂奔而来的一骑解决了齐当国的困境。


马匹通体如墨,异常高壮,曾是野马之王,被驯服了后就交由小王爷徐龙象,一照面马王野性难驯,扬起斗大马蹄就要踩踏新主子,结果踢到了铁板,被少年一拳给打翻在地,此后便乖巧温顺如小家碧玉了。


闻讯赶来的小王爷徐龙象策马疾停,跳下,亲热地喊了几声哥,见没动静,便天真地以为哥死了,号啕大哭,撕心裂肺,齐当国好心想上去解释世子殿下只是劳累过度,结果被小王爷一把推开,几个踉跄,差点跌倒,齐当国可是北凉军替大柱国扛旗的猛将,足见少年超乎寻常的力道。


被徐凤年唤作“老黄”的老仆小跑几步,用一口浓重的西蜀腔轻声说了几句,徐龙象这才破涕为笑,重重一巴掌拍在老仆肩膀上,直接把老头拍得一屁股坐在尘土中。


小王爷对外人下手没轻没重,可换作哥哥徐凤年,可小心翼翼得很,蹲在地上,背负起熟睡中的哥哥,缓慢走向城门,绰号“黑牙”的坐骑就跟发春一般,踩着小碎步,侧过脑袋试图去蹭那匹被老仆人牵着体格不输于它的红马,可皮包骨头还瘸了一脚的红马却不领情,张嘴就咬,吓得黑牙赶紧跑开,却不舍得跑远,显得恋恋不舍。


陵州城内起先不确定是谁能让小王爷徐龙象背负着入城,而且身后还跟着两百骑如狼似虎的王府亲兵,后来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世子殿下,这下可好,陵州可并排驱使三辆马车的主干道立马鸡飞狗跳,尤其是那些打扮得漂亮的千金小姐们,顾不上淑雅风姿,拎着裙摆尖叫着逃窜开来,一些个摆放镇宅宝贝来招徕顾客的大铺子都第一时间将东西藏起来。


“世子殿下回来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以打雷一般的惊人速度传遍了整座陵州城,城内大小二十几座青楼精神一振,老鸨龟公们都喜极而泣,一些个身段妖娆的花魁们都捧着心口痴痴地坐在窗口望穿秋水道:“冤家,终于舍得回来了,想煞奴家呀。”


一人远远尾随着两百凉州铁骑进了城,身段修长,一袭白袍,黛眉如画,丹凤眼桃花眸,狭长而妩媚,肤白如玉,标准的美人瓜子脸,俊美非凡,不似人间俗物。


若非腰间左侧佩有两柄刀,身世不明,神色间倨傲清高,加上震慑于世子殿下回城的可怕说法,一些个混迹街头的痞子和纨绔子弟们早就上去调戏一番了。


这娘们也忒美了,比城内所有花魁加起来还要俏。一些个惊慌奔跑中的良家美妇和富家小姐见到她,起先是嫉妒,然后是倾慕,带着羞涩心想这位姑娘若是个公子哥便是私奔也情愿。


腰间佩刀的白袍美人略带惊奇,犹豫了一下,拣选了一位算卦的老人,问道:“老先生,那被北凉铁骑护着进城的人是哪家的世子?”


正悲叹以后没法子做生意的老人被眼前姑娘的美貌给惊了魂魄,毕竟上了年纪,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苦笑道:“姑娘,你是外地人吧,在我们这儿就只有一位世子殿下,便是北凉王的长子,寻常富贵权势人家的儿子哪敢自称世子,那可是要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便是那邻近几州的藩王子孙,稍稍不顺眼,一样要被咱们的世子殿下打得没脾气。”


听到老人口中“姑娘”的称呼,女子一双极好看的黛眉下意识地微皱,但并未反驳什么,望向前方缓慢前行的铁骑队伍,眯起桃花眸子,隐约有杀机,自言自语道:“不承想还真是位公子哥。徐叫花,莫非这就是你常说的九假一真好拐骗?北凉王徐骁,号称破城过百杀戮三十万生灵的人屠,怎么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北凉王府。


世子大院竟比王爷徐骁的还要奢侈,仅就临窗的大紫檀雕螭案上的装饰便可见一斑,除了足足四尺高的藏青古铜鼎,还悬有待漏随朝青龙大画。


另有花梨木大理石几案,设着文房四宝和杯箸酒具,名人法帖堆积如山,光是砚石就有十数方,都是价值连城,笔海内竖着的笔如树林一般密密麻麻。


几案一角放有一只巨大哥窑花囊,插着满满一囊的水晶球白菊,更有随手把玩的错金独角瑞兽貔貅一对。


王府内铺设有数条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所以初冬时分,房内依然温暖如晚春,便是赤脚踩在毯子上也无妨,所谓豪门巨室,不过如此。


此时,世子徐凤年躺在大床上熟睡,盖着一条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面容憔悴,床边坐着大柱国徐骁和小王爷徐龙象,除了唯一外人龙虎山的赵天师站立一旁和那黄姓老仆背负长条行囊坐在门口,再无他人。


床头一尊洒金色斑古铜宣德炉燃有醒神的奇物龙涎香。


“天师,我儿无恙?”徐骁不知是第几次不厌其烦地问起这个问题。这哪里还是那个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徐柱国?分明只是宠溺儿子到了荒唐地步的父亲。


“无恙无恙,世子殿下只是长期舟车劳顿,睡个半天,然后调养半月,定能生龙活虎。”老道士胸有成竹道,一阵肉疼,初时王爷见到爱子如此消瘦,立即就让府内大管家将武当山好几炉子的上品灵丹以及府上珍藏的贡品妙药一股脑搬出来,恨不得全部倒进儿子的嘴里。


把赵天师给看得心惊肉跳,说了半天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并且存了与武当山一拼高低的私心亲自拿出龙虎山的小金丹来大材小用,这才打消了王爷的顾虑。


世子徐凤年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弟弟徐龙象便不吃不喝守了两天两夜。


等下人去给大柱国报喜,急匆匆三步作一步赶来探望时,看到的却是儿子直接抄起床头的宣德炉砸了过来,跳下床破口大骂的模样,“徐骁你个挨千刀的,把老子赶出王府,三年啊,难怪你常说老子不是你亲生的。”


徐骁头一歪,躲过炉子,觍着脸赔罪。


可徐凤年哪里肯放过这个让自己三年风餐露宿的罪魁祸首,砸完了室内一切可以砸的东西,一路追到房外,见廊角斜搁了一把锦绣扫帚,拎起来就追着打。


可怜大柱国结实地挨了几下后还不忘提醒道:“穿上鞋穿上鞋,天凉别冻着。”院子里一个追一个逃,好不热闹,几个走出王府那比一郡总督大人还要吃香的嫡系管家下人都默契地双手插袖,抬头望着天空,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徐凤年到底是身体疲乏,追着打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弯着腰狠狠瞪着父亲。徐骁远远站着,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气消了?气消了就先吃饭,有了力气才能出气嘛。”


房门门槛上坐着小王爷徐龙象和仆人老黄,两人咧着嘴笑,一个流着口水,一个缺了门牙,都挺傻。


世子殿下气喘如牛,指了指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北凉王徐骁,“今天先放过你,你给老子等着。”


徐骁也不恼怒,乐呵呵道:“好好好,爹等着就是,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你出一口恶气。”


还赤脚的徐凤年丢掉那把能卖几十两银子的扫帚,来到房门,看到傻笑的弟弟,眼神柔和了几分,见他口水流淌了整个胸口,徐凤年也不嫌脏,很自然而然地直接伸手帮忙擦拭,轻声道:“傻黄蛮,来,站起来给哥瞅瞅高了没,壮了没!”


少年一本正经地站起身,徐凤年比画了一下个头,略带失望地笑道:“不高不壮。”


少年一把环腰将哥哥抱起,徐凤年并不怎么惊讶,胸口倒是被沾了不少口水,哈哈大笑道:“力气倒是大了不少。”


大柱国站在原地,军旅半辈子杀人如麻的人屠竟有些眼眶湿润,悄悄撇过头,喃喃自嘲了一句,“这风大的,哪来的沙子哦。”


兄弟两个一同回了房,徐骁立即命人端来早就精心准备好的餐点,光是端食盒的下人就有二三十位,陆续进屋,行云流水一般,在龙虎山老道的善意提醒下大多是素食,少重口辛辣。


好吃好喝好睡了三天,徐凤年来到府上最为人称道的听潮亭,自己提着一杆紫竹鱼竿,让弟弟徐龙象提了几个绣墩,再让下人备好大长条茶几,奇珍异果佳肴一样不少,还特地让管家拣选了四五位正值豆蔻年华的美婢揉肩敲背好生伺候着,这才是世子殿下该有的惬意生活嘛。


听潮亭,光看这名字就能听出几分含义,北凉王府坐拥整座清凉山,在原本有个湖的山腰再扩建一倍,意图扩湖为海,搭建亭台楼榭,其中高耸入云的九楼雄伟凉亭取名听潮,世子徐凤年的爱好就是在一楼垂钓,楼内藏书万卷,珍本孤本无数,不乏失了传承的武学秘籍。


十五年前,尚未被封北凉王的徐骁曾亲率铁骑,领着圣旨和尚方宝剑将王朝内大江南北数十个武林门派碾轧了一遍,除去龙虎山这些素来安分的正统,像桀骜的紫禁山庄,就直接被灭了。


要知道二十年前紫禁山庄可是江湖上一流的武学圣地,百年来光是各届十大高手,就出了四位,最后山庄的武库秘典,除去象征性交给大内数套,其余的,都被收缴到听潮亭的六楼。


所幸徐凤年长相一点不似父亲徐骁,出了辖地以后,更不敢自称北凉王世子,否则光是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大柱国的仇家可是与门生一样遍天下的。


第一章湖中有锦鲤万尾,随手撒下饵料,那便是万鲤朝天的奇景,连前些年来避暑的天子都啧啧称奇,当下便自叹不如了一句。


徐凤年躺在铺有华美蜀锦的木榻上,垂钓了一会儿,见弟弟又憨笑着流口水了,便伸手抹去。


不由得想起那个被自己骗来凉地的白狐儿脸,那可是一个一笑起来便抿嘴如弧月一线的美人儿,徐凤年私下总称呼是天下第一美人。起先夸说是天下第一美女,被狠狠拾掇得像猪头,就退而求其次,修改了一个字,美女变美人。


徐凤年一想到这个人,心情就很好,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微笑道:“哥说过要帮你骗个顶漂亮的美人给你做媳妇,还真就拐了个回来,是个白狐儿脸,极美极美,佩双刀,一把‘绣冬’,一柄‘春雷’,俱是天下有数的名刀。可惜呀,是个男人。”


洗了个通体舒泰的香汤浴,褪去乞丐流民的麻衫草鞋,换上大世家子的锦衣玉服,刮掉胡楂,徐凤年其实是个颇为英俊惹眼的公子哥。


陵州六七位当红花魁不乏眼界奇高的清傲主儿,为了他争风吃醋要死要活可不光是图北凉王世子的阔绰打赏,虽说这位世子殿下常干花钱买诗词的无良勾当,但精通风月,下得围棋,聊得女红,听得操琴,看得舞曲,是个能暖女人心窝的体己人。


在北凉王府上,哪一位胸口微隆的青葱婢女没有被他揩过油,可私下红脸碎嘴几句,没有谁是真心厌恶的,起码这年轻主子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将下人打死投井或者剁碎喂狗的狠货。


毗邻陵州的丰州李公子,这位自称与徐世子穿一条裤裆长大的总督之子,可不就是喜欢做将人投进兽笼分食的天谴勾当,一对比,王府上就都对世子殿下格外感恩戴德了。


如果说王府谁敢对徐凤年怒目相向,丝毫不掩饰憎恨神情,那就是此时与几位笑脸讨巧婢女拉开距离的女侍姜泥了。


她十二岁入北凉王府,那时候大柱国刚刚灭掉不可一世的西楚皇朝,率先攻破皇宫,不像随后驻军大凰城尽情享用城内上至王妃下至大臣女眷的大将军,徐骁不好女色,对西楚皇帝的嫔妃没兴趣,没有拦着那位跟随西楚皇帝一同上吊殉国的贞烈皇后,甚至有传言还是徐骁亲自赠予一丈白绫。


在西楚,姜是国姓,独属于皇家,所以难免有人猜测这名幼女的来历,只是随着西楚湮灭,种种揣测便淡化,尘埃便是尘埃了。


徐凤年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位姜姓女婢的隐秘身份,斜瞥了一眼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侍女姜泥,抬手将其余女婢挥退,等她们走远了,这才嬉笑道:“怎么,太平公主很失望我没有死在外乡?你放心,还没帮你破瓜,我是真心不舍得死呢。啧啧,公主你的胸脯可是越来越峰峦起伏了,我看你得叫‘不平公主’才应景。”


昔年贵为公主今日沦为婢女身负国仇家恨的姜泥无动于衷,板着脸,双眸阴沉,恨不得将这个登徒子咬死。


袖中藏有史书上美誉价值十二城的匕首“神符”,只有一丝机会,连杀只鸡都不忍心的她,会毫不犹豫割下徐凤年的脑袋,可是,她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人,不得不强忍下搏命的冲动。


男子而立之年,身高九尺,相貌雄毅,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常年眯眼,昏昏欲睡一般,他便是北凉王六位义子中的“左熊”袁左宗,白马银枪,在战场上未逢敌手,是整个王朝军中绝对可排前三甲的高手,甚至有人说他离十大高手境界也只差一线。对上这尊习惯了拿人头颅当酒碗的杀神,姜泥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徐凤年未游历前很无耻地说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杀我,第二次杀不掉我,我就杀你。


很可惜那一年,初长成的她学人描了胭脂穿了华服勾引他,好不容易骗上了床,亲热时一刀刺下,却只是刺了他肩头一下,入骨,却不致命,这个家伙只是甩了她一耳光,穿衣起床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下次你就没这么好的命了,别再浪费了。


“殿下,殿下,我终于见到殿下了,三年来小的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啊。”一个装束富贵的胖子连奔带跑准确说是连滚带爬冲杀过来,脸上还挂着货真价实的鼻涕眼泪,无赖得很。


姜泥丝毫不掩饰对徐凤年的厌恶。而贴身保护世子的袁左宗则撇过头,不屑一顾,眼中充满浓重的不齿。


这位臃肿如猪的胖子既然能够穿过重重森严守护,来到徐凤年身前,身份当然不俗,事实上他与北凉军第一猛人“左熊”一样,都是大柱国的义子,姓褚名禄山,是三犬中的鹰犬。


徐凤年那只共患难了三年的“三百六十羽虫最神骏者”雪白矛隼就是这个胖子给调教出来的,比养媳妇养儿子还用心。


此人在北凉军口碑一直极差,为人口蜜腹剑,好色如命,世子徐凤年头回逛青楼就是他领的路,总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前些年每隔几天就怂恿着徐凤年把他的美妾给睡了,还真是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茶不思,饭不想?褚胖子,怎么看上去可是胖了几十斤啊?”徐凤年冷笑道,勒住死胖子的脖子。


被掐着脖子的胖子涨红着脸委屈叫嚷道:“殿下,瘦了,都瘦了一圈了!殿下若不信,小的马上去称,重了一斤就切下一斤肉,重十斤切十斤!”


徐凤年松开脖子,拍打着褚禄山肥颤颤的脸颊,笑道:“果然是好兄弟。”


如今窃踞千牛龙武将军从三品高位的褚胖子被人肆意拍打脸颊,从三品,只要不是那些流于表面头衔的散官,放在任何州郡,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官了,何况是手持三千精兵虎符的千牛龙武将军,可这胖子非但不觉得耻辱,反而一脸荣幸至极的表情。


凑过硕大如猪头的脑袋,嘿嘿道:“殿下,我新纳了一房美妾,细皮嫩肉得紧,一捏都能捏出水来,还没敢享用,就是专门为殿下留着的,殿下是否抽空大驾光临,先喝点酒,听点小曲儿,然后?”


徐凤年点头道:“好说好说。”


两人相视一笑,要多奸诈有多奸诈,古语狼狈为奸,大体就是说这对祸害了。


就在褚胖子嘘寒问暖世子殿下这三年境况的温馨时刻,北凉王缓缓走来,王朝内上柱国有数位,大柱国却仅此一位,仅次于那仅在国难时才不会空悬的天策上将。


徐骁一生戎马,年轻时领军还会身先士卒,以至于先皇曾格外颁布圣旨命他无须亲自陷阵,后来征战西楚时左腿中了流矢一箭,落下了微瘸的后遗症。


徐骁不介意那些清流名士嘲笑他徐蛮子,可如果谁敢腹诽一句徐瘸子,那绝对是不死不休的境地,曾与他一同讨伐西楚的武安侯有一名心腹爱将,年轻气盛,就付出了代价,被徐骁随便找了个借口斩首示众,头颅与一排西楚名将的脑袋一同悬挂在西楚皇城城头。


武安侯敢怒却不敢言,甚至事后都没向皇帝陛下抗议半句。两鬓微白的徐骁身材并不高大,相貌更不起眼,中年微瘸,现在更是轻微驼背,似乎背负着三十万冤鬼亡灵的重担。


褚胖子是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心肝活泛人,立即收敛了神色,匍匐跪拜在地上,同样是义子,袁左宗就要有骨气的多,只是按照寻常礼仪躬身。


北凉王徐骁轻轻挥手,让褚禄山自己去端凳子坐下,自己试图与儿子一同坐在木榻上,结果被一脸怒容的徐凤年一脚踹在屁股上,只得尴尬地挑了条板凳坐在一旁。


褚胖子一头冷汗,如坐针毡,都不敢抹。


袁左宗会心一笑。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拿起一块蜀锦缠在手臂上,将褚胖子熬出来的矛隼召唤下来,拿了一杯盛满葡萄美酒的琉璃杯,故作叹息道:“小白啊小白,这三年可是苦了你了,酒喝不上,肉吃不上,还差点被人杀了炖肉,我对不住你啊。”


大柱国一脸羞愧,连连叹气。


越长大越具备倾国倾城姿容的女婢姜泥轻轻地冷笑一声,心想这雪白矛隼真是跟她一样遇人不淑。


这种罕见飞羽只存在锦州向北一带的冰天雪地上,猎户只要捕获一只,除叛国罪以外的其他死罪皆可得到豁免,当年连西楚权贵都不惜千金求购这昵称“青白鸾”的灵物,但依然可遇不可求。


徐凤年手臂上这只,更了不得,是青白鸾中最上品的“六年凤”,比“三年龙”还要稀罕珍奇,凉地雍州曾有一豪族宗主以黄金千两和三名美妇求换“小白”,却被跋扈的徐凤年当面骂了一声“滚”,那位在当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煊赫权贵无疑碰了一鼻子灰。


徐凤年哼哼道:“徐骁,我问你,儿子被人欺负,做爹的,该如何?”


大柱国赔着笑一脸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是将其抄家灭族,若还不解气,霸其妻妾视作牛马,占其财物顷刻间将之挥霍一空。”


没有离开听潮亭的姜泥眼神黯然,不掩秋水眸子中的彻骨仇恨。


徐凤年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宣纸,上面写满姓氏和家族以及武林中大小门派,拍着父亲北凉王的肩膀,咬牙道:“爹啊,你不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不过夜,这些家伙就是我的仇家,你马上都给收拾了。”


徐骁接过纸张,还没看就先忙不迭赞了一声我儿好字,大致瞄了一眼,刚想豪迈地说没问题,然后仔细一瞧,一字不漏地看完全部,微微苦色道:“儿子,这仇家也忒多了点,不下百个啊,你瞧这徽州郡的总督,不过是儿子长得脂粉气了点,携美同行游碧螺湖,被你远远瞅见,就要摘掉官帽吗?还有这关中琅琊王氏,只是家奴喝酒时骂了几句北凉蛮子,就要灭族?至于这武林中的轩辕世家,做了什么事,惹恼了我儿,竟要其整个家族发配锦州,并且点名叫轩辕青锋的妞儿充作官妓?”


徐凤年望着啄酒的心爱矛隼,唉声叹气道:“小白啊小白,你还好,有我这么个知道心疼你的主子,我就惨了,没爹疼没娘爱的,活着就是遭罪,没劲。”


大柱国连忙笑道:“爹照办爹照办,绝无二话。”


承诺完毕,雷厉风行的徐骁转过头,面对袁左宗和褚禄山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阴沉着说道:“左宗,你筹备一下,两支虎贲铁骑随时候命。本王马上去上头求一道圣旨,无非是再来一次马踏江湖。禄山,和沿途州郡与本王关系相近的大人打好招呼,名单上的逆臣贼子,该杀的杀,只不过弄点好听的名头,别太大张旗鼓。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办事,不需要急于办成,给你一年半的时间慢慢谋划,这种事你擅长。”


袁左宗躬身道:“领命。”


褚胖子也起身弯腰,眼神暴戾满脸兴奋道:“禄球儿遵命。”


姜泥心中哀叹,又要有无数良民因一个荒诞的缘由遭劫了吗?会有多少妻离子散的可怜人到头来都不清楚灭顶之灾的由来?


可此时,徐凤年却拿回了纸张,拿出另外一张,名单人数仅是十分之一左右,笑道:“老爹啊,我哪能真让你与十几个豪族和半个江湖为敌。喏,瞧瞧这张,这些人倒霉就够了,官可都是贪官,民都是乱民,杀起来名正言顺,替天行道,肯定能积德,胜造七百级浮屠啊。”


徐骁重重松了口气,看见儿子又要发火,立即故意板着脸显得郑重其事地接过第二张纸,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不需要过于兴师动众了,一年之内,爹保证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吾儿果然孝顺,都知道给爹解忧积德了。”


徐凤年丢了由徐骁亲自剥好的半个橘子进嘴,含糊道:“那是。”


徐骁给义子褚禄山一个凌厉眼神,后者接过纸张立即退下,胖归胖,挂着两百多斤的肥肉,行走起来却如草上飞一般悄无声息。


徐骁见到脸色逐渐红润的儿子,满怀欣慰,轻声讨好道:“儿子,爹说你不是亲生的,那可是说你长得不像爹,随你娘。”


徐凤年听到这个,只是嗯了一声。


最近十几年一直蜗居凉地休养生息的大柱国知道这个话题不甚讨喜,就转移道:“黄蛮儿不愿意去龙虎山,你帮忙说说,他就听你的。”


徐凤年点头道:“知晓的,你忙你的,别妨碍我钓鱼。”


徐骁呵呵道:“再待会儿,都三年没跟你说说话了。”


徐凤年一瞪眼道:“早知如此,还把我驱逐出家门?!滚!”


一个滚字气势如虹。


可怜可悲的北凉王立即两脚抹油,不敢再待。


不知为何,姜泥每次面对在徐凤年面前都与寻常教子不严的富家翁无异的大柱国,都会全身泛寒,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对这个比徐凤年更值得去恨的男人,根本不敢流露出半点杀意。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胆小,但越长大,胆子越大,却越是不敢造次,仿佛这个当年整个人笼罩于黑甲中率先策马冲入王宫宝殿的人屠,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她后来才得知本朝先皇曾亲口许诺善待西楚王室,甚至要封她父皇为王,可徐骁仍然当着当时依偎在父皇怀中的姜泥的面,一剑刺死了西楚的皇帝——她那个喜欢诗词不喜兵戈的善良父亲,然后丢下一丈白绫给她的母后。


本名姜姒的太平公主姜泥一直看不懂人屠徐骁对她——原先存了求活心思的母后说了一句,“不想沦为胯下玩物,就自尽吧”。


但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却有两个不成材的儿子,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心无大志的纨绔子弟。


傻子天生神力,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能做北凉三十万铁骑主心骨的人物,那姜泥就要杀了以后将要袭王爵的世子徐凤年,如此一来,徐骁不管生前如何权柄煊赫,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免不了树倒猢狲散的一天,所以姜泥愿意等,愿意苟活。


徐凤年一振臂,驱散手上的青白鸾,丢了那块被利爪挖出窟窿的小幅蜀锦,朝始终恭立一旁的北凉武神袁左宗微笑道:“袁三哥,你歇息去吧。”


从不曾听到这个亲近称呼的袁左宗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离去。


听潮亭,终于清静了。眺望出去,满眼的风景如画。


徐凤年并未去拾起鱼竿,而是斜卧榻上,轻声道:“姜泥,有机会,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没有深究含义的亡国公主鄙夷笑道:“世子殿下这一趟出游,可是要让一群人遭了无妄之灾,真是好大的手笔,不愧是大柱国的公子。”


徐凤年转头笑道:“若非如此,能替你抹掉守宫砂?”


姜泥嘴角不屑地勾起,勾起滔天仇恨,如果能放秤上称上一称,千斤恨万两仇啊。


第一章徐凤年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时候,跟偶尔开心笑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都有两个小酒窝,我最喜欢你这点了,所以你迟些动手杀我,我好多看几眼。”


姜泥面无表情道:“你等着便是,下一次杀你的时候,我会最开心地笑。”


徐凤年坐直身体,从一只雕凤琉璃盆掏出一把饵料,抛向栏外湖中,惹来无数条锦鲤跃出湖面,望着这番灵动景象,背对着姜泥的世子殿下感慨道:“那肯定会是天下最动人的风景了。”


徐世子丢了几把饵料,看腻了锦鲤翻腾的画面,拍拍手站起身,原本姜泥都准备好了蘸着温水用来擦手的锦缎,但徐凤年却没有去接,三年磨砺,由奢入俭难,但由俭入奢也需要个过渡。


他单独离开听潮亭,最后不忘转身提醒道:“姜泥姐姐,可别想偷溜进楼内试图顺手牵羊般拿一本武学秘籍,你知道的,里头任何一位守阁奴,都不是你袖中一柄神符能对付的。这帮老家伙可远不如我怜香惜玉呀。女孩子家家的,红袖添香素手研墨多好。走啦,别瞪我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姜泥姐姐的眸子好看啦。”


调侃完了侍女的徐凤年走向独属于他和二姐的马厩,一路上瞧见水灵女婢,都不忘伸手搂搂腰,摸摸小手,姿色再出彩一点的,当然还不忘蹭蹭她们沉甸甸的胸脯,喊一声姐姐妹妹,然后轻佻说一句,“哟,这里多了几两肉,走路千万别累着。”惹来一连串的银铃般娇羞笑声。


徐凤年来到富丽堂皇的程度比一般富贾家室还要过分的马厩,里头暂时就只有一头孤苦伶仃的枣红色跛马。


给王府做了很多年马夫的仆人老黄正在跟马唠嗑,看到相依为命了三年的世子殿下,习惯性地咧嘴憨笑露出没有两颗门牙的滑稽样子,徐凤年翻了个白眼,惊讶道:“老黄,你的匣子呢,咋不背着了?”


老黄估计是蜀人,一口在王朝内很不招人待见的西蜀腔怎么都改不掉。


而举国兵卒不过六万的小小西蜀,当年跟西楚皇朝一样逃不掉被北凉王灭国的命运,可老黄却比那姜泥可爱多了,安分守己得很。


这三年惨淡凄凉的数千里游历,若非老黄会钓鱼爬树,会偷鸡摸狗,还手把手教会了徐凤年编草鞋,他这个世子早就饿死他乡。


老仆身上背负着一只被破布包裹的行囊,只装有一只紫檀长条匣子,打死都不肯给徐凤年打开瞧瞧里头的玄机。


起先徐凤年还以为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用来装载神兵利器的璇玑盒,觉得老爹好歹会派一名绝世高手来随行,可当第一次碰到匪人,看到这老仆比他还溜得更像一只丧家之犬以后,就彻底心凉了。


每次忽悠老黄把匣子打开,老马夫都只会摇头傻笑,徐凤年只得骂骂咧咧一句,又不是要你媳妇脱光了衣服给我看。


清河郡某次徐凤年趁老黄去拉屎的时候,耐不住好奇,偷偷研究了一番,却不得要领,只觉得匣子光是捧着便冰冷刺体,结果老黄看到后眼神那叫一个幽怨,比陵州大街上被他调戏了的黄花闺女还可怜兮兮。


之后不知是否遭了报应,徐凤年隔天就感染风寒,老黄熬药烧水偷红薯来烤,忙得焦头烂额,之后整整半旬时光都是老马夫背着徐凤年前行,最大的印象就是老黄那具瘦骨嶙峋的骨架把自己给硌得疼,当然,还有几分没有说出口的感激。


在那以后,徐凤年就没打过匣子的贼主意了。只是难免会浅浅淡淡想着某年某月某日能知道其中的小秘密。当然是无关痛痒的小秘密,一个老马夫能有天大的秘密才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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