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一品大将军,此刻卑微的像是一个乞丐,祈求着一份施舍。
然而那双紧闭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惨白的脸沉默地宣告着他的哀求不会有任何结果。
夜阑。
府内无人敢靠近落玉斋,也只有兰儿端了盆热水过去。
可见床上那石雕般一动不动的人,才收住不久的泪水又溢出了眼眶。
“将军,让奴婢替夫人擦一擦身子吧。”
听见兰儿的声音,宇文哲黯淡的眸子亮了瞬。
他转头望去,血丝遍布双眼:“你是她的贴身丫鬟,她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闻言,兰儿愣了愣,缓缓低下头。
“快说!”
宇文哲声如洪钟地斥责一声,吓得她两手一颤,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脸盆。
兰儿跪了下来,哽声解释:“在您回来前,大夫说夫人肺体受损,兼及心肝,不过三月时日了,夫人想和您说的,可您却……”
她忽然住了口,身为奴婢的她有些事不能说,但她却还是忍不住去替宋暖妍委屈。
本就命不多时,夫君变心,又痛失一子,世间又有多少女子承受过这般痛苦。
宇文哲脸色渐白,似是在回想什么。
半晌,他才哑着嗓音问:“她……恨我对吗?”
兰儿不敢回答,心中却为宋暖妍倍感不忿。
听得一声惨淡的笑声后,她只听宇文哲语气无力吩咐:“下去吧。”
兰儿犹豫了瞬后起身将脸盆放好才转身出去。
宇文哲放下那僵冷的手,拧干了帕子轻轻擦拭着宋暖妍的脸。
他红着眼紧抿着唇,喉结时不时滚动,好像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情绪。
许是因为征战四方,早已习惯流血不流泪,宇文哲无论怎么去懊悔怜惜,除了喉间沙哑地呓语,竟无法掉一滴泪。
是他错了,他负了宋暖妍……
夜风瑟瑟,烛火摇曳。
屋外的兰儿听着里面一声声沉瓮的呜咽,靠在柱旁默默淌泪。
次日一早。
一夜未眠的裴母倚坐在榻上,满脸倦色地撑额小憩。
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宋暖妍会是慕丞相失散多年的女儿。
如今骑虎难下,人来了亲也成了,总不能再把人给送回去。
这时,一个丫鬟走了进来,面露急色:“老夫人,将军病了。”
闻言,裴母一怔,也顾不得什么忌讳,起身便往落玉斋赶。
不想进了房,便见宇文哲搂着宋暖妍躺在床上,无法诊脉的大夫无奈地站在一边。
她侧过脸,不愿去看那死灰般的脸:“去把人拉开。”
听了这话,几个丫鬟有些害怕,不敢上前。
裴母又呵斥了一声后,她们才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然而宇文哲的双臂像是已经镶嵌在了宋暖妍身上,怎么也拉不开。
几人拉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开他一只手。
大夫上前准备把脉,可看见宋暖妍时,不由吓了一跳。
这女子面色青白,显然是已经断气多时了。
身后裴母不满的轻咳让大夫回过神,他收回目光,专心地把脉。
裴母皱眉看了眼宋暖妍,手里飞快着纂动着佛珠:“晦气。”
好在宇文哲只是染了风寒,吃几服药便会好。
待大夫走后,裴母沉着脸望着被宇文哲死死抱紧的宋暖妍好半天,才吩咐道:“把将军挪去别院。”
沈府。
枯枝因风微微摆动,屋内炭火早已熄灭,丝丝寒意渗进房中每个角落。
沈延风耷拉着双肩,缓缓跨进屋。
嘴里的“娘”还没喊出口,便被沈母的模样刺的喉间一哽。
沈母未梳妆,凌乱的发髻中多了许多银丝。
她坐在榻上,哀戚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小木匣上,里面都是宋暖妍儿时玩过的东西。
沈母捧着起腿上的衣物贴在胸口,垂眸低泣。
“娘。”沈延风唤了声,却也忍不住红了眼。
沈母闻声抬起头,声音嘶哑:“轻语她……”
“丞相说明日去接轻语下葬。”沈延风走上前,拿起木匣中一个已经坏了的拨浪鼓晃了晃。
他记得,这是宋暖妍六岁时自己带她去看花灯那天买的。
想起那张活泼可爱的小脸,他鼻尖一酸。
沈母抑着心头的疼痛,轻抚着手中的衣裳:“咱们能一起去吗?”
沈延风点点头:“丞相说轻语最惦记娘,自然是该去。”
闻言,沈母泪如雨下:“嗯,一起去接轻语回家……”
下了两个时辰的雪终于停了,将军府撤去了所有红绸,也比平日冷清了许多。
檀香冉冉,炭火正旺。
烟儿坐在床沿,握着宇文哲滚烫的手轻唤:“将军,将军?”
宇文哲脸色通红,双唇分外苍白,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她的手。
“轻语……你不要走……”
意识不清的呢喃让烟儿神情一僵,原本柔情的眉眼顷刻多了分狰狞。
听说宋暖妍死了,她暗喜了好一阵。
即便宇文哲再惦记她,可人死了又能怎么办,不过是一抔黄土埋了。
可真从宇文哲口里听到这已死之人的名字,那份妒恨又在她心中漾开。
午时刚过。
裴母正斟酌着怎么处理宋暖妍的事时,小厮忽然来传话说慕丞相带着沈家人来了。
她心下一怔,总觉不安。
正厅内,慕丞相和沈母皆是一脸疲倦,而沈延风却望着落玉斋的方向发愣。
以后这里,再也不会他温柔善良的妹妹了……
没一会儿,几个丫鬟簇拥着裴母从后堂走来。
看见沈母和沈延风,裴母面色微变,但碍于慕丞相并未发作。
她朝慕丞相浅浅行了礼:“不知丞相前来所为何事?”
慕丞相声音冷漠:“亲既已求成,本相自是要带轻语回去。”
闻言,裴母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她摘下腕处的佛珠,故作严谨:“这……恐怕不妥。”
沈延风看她眼中透着的轻松,心有不忿。
七年前宋暖妍与宇文哲成亲时,裴母尚且信誓旦旦地说会好好Ns对儿媳,可自宇文哲立了战功被封将军后,反倒不似从前那般诚恳。
沈母想开口,却被沈延风止住。
慕丞相一言不发,似是等着裴母改口。
果不其然,裴母话锋一转,借着慕丞相思女心切的由头让人用轿子把宋暖妍请了出来。
看着他们一行人离去,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一旁的丫鬟有些担心:“老夫人,若是将军问起……”
裴母目光一凛:“多嘴,难不成他还想把人从土里挖出来?”
入夜。
风从窗隙中吹拂姜黄色的床幔,烛火忽明忽灭。
榻上呼吸急促的人哑声大喊一声“轻语”后惊坐而起。
宇文哲喘着气,迷蒙的眸子慢慢清晰,略显仓惶的视线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可怀里的空荡在瞬间变成了恐慌。
“轻语?轻语!”
宇文哲颤抖的手胡乱地摸索着床,在没找到本该在身侧的人时,他踉跄着下了床冲了出去。
端着药进来的烟儿被撞地后退几步,药碗也打翻在地。
“将军,您去哪儿啊?”她一把拉住宇文哲,满脸错愕。
宇文哲白着脸自顾自地呢喃:“轻语,我得去找轻语……”
听见这话,烟儿眸光一暗,她压着心头的不甘,故作伤心:“将军,姐姐已经死了,几个时辰前慕丞相就把她接走了。”
宇文哲心一震。
因着烟儿这句话,几个月来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满是血丝的双眼漫起一层薄雾,眼神却慢慢阴翳。
宇文哲突然扼住烟儿的喉咙,看着她惊恐的表情冷声问:“之前是你从中作梗对不对?”
“将,将军,我……”
没等烟儿回答,宇文哲松开了手,大步朝府门走去。
几个小厮一边拦一边劝道:“已经三更天了,您又病着,将军这是要去哪儿啊?”
宇文哲挥开他们,强撑着身子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他望着丞相府的方向,一字字道:“去接夫人。”
丞相府。
平日本就冷清的府邸此刻白烛长燃,纸钱燃烧的火光映着沈母满是泪水的脸,苍白憔悴。
沈延风将以换了身新衣裳的宋暖妍放在棺内,又将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虎头鞋和长命锁放在她头两侧。
从大理寺赶来的沈父红着眼站在一旁,止不住地叹气。
慕丞相将一支玉花簪轻轻插入宋暖妍发间:“这是爹送给你娘的,瑶瑶要记得告诉你娘,爹一直都惦记着她。”
说着说着,他已然泣不成声。
青年丧妻,老年丧女,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老天爷要这般对待他们一家……
这时,守门小厮急匆匆地跑了来:“丞相,裴将军求见。”
闻言,慕丞相愣了愣,立刻冷下了脸:“不见,让他请回吧。”
小厮应了话,飞快地跑回府门外。
“将军,您还是请回吧。”
听了小厮的话,宇文哲心沉了又沉。
隐约间,他可以闻到燃香的味道,本就干涩的喉咙因这种气味而多了分刺痛。
他紧了紧拳头,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小厮以为宇文哲要走,正想松口气,却见他站定在雪地里,目光如炬地看着府内。
见此,几个小厮互看几眼,心中一阵唏嘘。
但慕丞相已经说了不见,他们也没有再去回话。
细雪一点点飘下,落了宇文哲满头。
一个小厮看不下去,撑着伞走了过去劝道:“将军,您回去吧,明日一早小姐出殡,丞相是不会见您的。”
听见“出殡”两字,宇文哲僵白的脸一怔。
混沌的脑子有个声音不断在说再不去见她,可能要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轻语,宋暖妍!
宇文哲突然闯了进去,小厮们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赶忙追了过去。
可人早已冲进了正厅,让本默默陪伴宋暖妍最后时间的沈父沈母、沈延风和慕丞相皆是一惊。
又是那口黑棺,沉重的让宇文哲再也抬不起腿。
满堂白绸,盆中被风卷起的纸钱灰烬四散飘零,在一片灯火下更显凄凉。
“轻语……”
宇文哲轻唤一声,似是怕惊醒棺内沉睡的人。
他正要上前,沈延风却拦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愠怒的声音让宇文哲意识清醒了些,他扫了眼他人,平静回答:“带她回家。”
闻言,沈延风再也不遮掩自己的愤恨,咬牙切齿:“这里就是轻语的家。”
“轻语既然已入了裴家的门,生是我的妻子,死了是我的鬼!”宇文哲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