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蓝寺的茶都是陈茶，不是什么好茶。
为霜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夜，苏可艺忽然从窗子里爬进来。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怀里像揣着什么宝贝地叫他：“和尚，姑姑说今天是中秋，我来给你送好东西！”
他很严肃地同她一再说：“不要夜晚偷偷溜进来，这成何体统！”
苏可艺就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低下头，又十分委屈：“可是中秋夜人们都要团团圆圆的，我也想……”
为霜便心软了，看着她问：“你拿来了什么东西？”
她就将怀里的月饼拿出来，两人第一次吃着月饼赏月。
吃得干了，她喝一口茶，吐着舌头说好苦。
她说：“难怪我看庙里的和尚都总是苦着一张脸，肯定是这个苦茶喝多了，下次我给你带些好喝的来！”
可如今回想起来，为霜只能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她吐着舌头的样子很可爱。
可回忆越是美好，现实就越加残酷。
他看着手里的茶，忽然明白，原来的相爱的人最知道，如何伤害对方才最痛。
正如苏可艺，她太知道，害一个人，怎样害一生。
她当时故意让他杀了她，便是最好的报复。
如此，害他如今修佛不能有佛，一辈子永永远远都念着她，无法安心。
心头忽然一阵剧痛，为霜捂住心口，无力地躺在床上。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忽然痴痴发笑，一滴眼泪默然从眼角流出。
恍惚间，为霜看见苏可艺就在远处，背对着他走远，一片黄沙中，她的脚印变得很小很远。
如今连幻想，都见不到她回首。
……
翌日清晨，珈蓝寺晨钟敲响，诵经之声一如往常。
为霜一身袈裟，一串佛珠，一柄法杖辞别了珈蓝寺。
临行，只带了一名唤慧宣的小和尚。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呀？”慧宣五六岁的模样，说气话来脆生生的，一双眼睛很有灵气，像极了他第一次遇见时苏可艺看见他的样子。
为霜看着珈蓝寺前那颗杏树，杏树一年年长得更加粗壮，杏花已经谢了几轮。
树下的秋千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可是秋千上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道此刻她是不是已经活过来了，是不是活得无忧无虑。
他看着山下绵延无尽的路，语气惆怅：“去寻人间大爱。”
慧宣有些不懂，跟在他身后又问：“可是，师叔祖他们都说，和尚是不能有爱的。”
为霜淡然一笑，眼神悠远：“人间若无爱，便是无间地狱，慧宣，心中存爱，才能爱得众生。”
就如他混混沌沌走过的这些年，若是没有爱，如同身处人间炼狱，时时生不如死。
而这诸般痛苦都是苏可艺留下给他的，他才懂得，人活一世，需得爱一个人才能谈得放下六欲七情。
不然，没有拥有过，谈何放下过。
慧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人间大爱，又在何处？”
“去寻。”
寻过，再放下。
长安城。
经年不变的长安一如往常，行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
为霜穿过那些熟悉的街巷，众生的悲欢尽在其中。
新婚的夫妻在街头牵手闲逛，孩子馋着街头的糖葫芦，丧夫的孀妇悲恸的哭声融进人潮。
从前，众生的悲欢他看在眼中，以为他只要修好佛法便能普渡众生。
可原来，佛法已然烂熟于心，他却连自己都普渡不了。
不经历人世悲欢，安知世人悲欢如何彻骨，不感同身受，又谈何普渡。
“贺逸帆！你慢点，我要吃那边的冰糖葫芦！”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女声传入耳畔。
为霜顿时僵在了原地，这声音让他这些年魂萦梦绕，又怎么会记错？
是苏可艺！
他一转身，远远便看见苏可艺一身白袍，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笑得明媚如初。
他下意识上前几步，一辆马车驶过，挡住他的视线。
不过一瞬，马车从眼前驶过，再看过去，那里的人影便已然消失不见，好似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沉积已久的思念，在那一刹那涌上心头，如江海翻涌。
为霜清清楚楚的记得，在镇妖塔中一千两百五十三天，每一日他脑海中都是她的身影。
可是她的模样却在脑海中越想越模糊，想来是她死也不愿意再来他梦里，才每次只留给他一个决然的背影。
“师父，你怎么了？”一旁的慧宣仰头䧇璍，便看见为霜泛红的眼眶。
为霜看着方才苏可艺出现过的地方，心头惘然：“无事，为师，想一个人了。”
“和尚，想一个人了就该去见她呀！”身后，苏可艺的声音再度响起。
为霜愕然转身，便看见她穿着那身熟悉的白袍，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脸无邪。
眼中有什么东西泛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想上前将她抱进怀中，可脚步生生顿在原地，连抬手都觉得费力。
苏可艺愣愣看着为霜，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诶，和尚，你怎么快哭了？”
她有些无措，忙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递上前。
可为霜怔在原地，没有伸手。
这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只是苏可艺的眼神已经不似从前，她的眼睛很亮，像一块绝好的琥珀，却再没有从前她看他时那样的眼神。
她真的将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
终于，他在她眼中，也泯然众人矣。
一滴清泪终是从眼角缓缓滑落。
苏可艺一愣，将手帕塞到他手中：“和尚，出家人也可以有伤心事的，你若想哭，便哭出来。”
说完，她将手中那串糖葫芦交到一旁的慧宣手上，摸了摸慧宣的头：“小和尚，冰糖葫芦给你了，很好吃的，大和尚会难过，你要好好陪着他哦！”
不等慧宣说话，苏可艺转身便往回头。
看她的身影一点点走远，为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上前叫她的名字：“苏可艺！”
她的背影愣了愣，只回头冲为霜笑着挥手：“和尚，你是我见过唯一没有头发也这么好看的人！”
言罢，她笑着跑进人群，消失不见。
为霜疯了一般跟上去，在人群中找着，寻着，可那人刚刚还在眼前，一瞬间就不见了。
看着手中那方丝帕，他笑着流出眼泪。
过路的行人，没有人懂，为何无情无欲的出家人，也会痛心到这般地步。
巫山。
初冬的天已经很冷，苏可艺搓了搓手，站在清极洞外愣愣看着天空。
贺逸帆从她身后走出来，替她披上披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能看见一轮半明半隐的月亮。
“在这里站很久了，你在看什么？”
苏可艺头也没有回一下：“等月亮变圆。”
贺逸帆皱了皱眉，靠坐在洞外的石头上，不由瘪了瘪嘴：“这有什么好等的，你这才醒来几个月，就不能好好休养吗？”
她固执地摇摇头：“不行，等到月圆，就会有人来的。”
贺逸帆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巫山下那条寂寂无人的路。
她从醒来便一直在等月圆，月圆了几回，却也并没有人来。
可是，她还是执着的在等，等终有一天月圆，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等到的人。
将近四年的时间，巫山又恢复了树木葱茏，只是山中的妖怪大多在四年前已经都死掉了。
侥幸生还的妖怪，也大多不会再回来了。
苏可艺看着月亮，贺逸帆看着她，眼中闪烁着说不清的情绪。
“我说，苏可艺，前几天你跟着我去长安，你说给我买的糖葫芦我可是看都没看到就没有了，你可是得还我的。”贺逸帆在她跟前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圣族人。
苏可艺嘟了嘟嘴，也有些赌气道：“你还说呢，你说要在巫山种上很多杏树的，可是这都几个月了，你就种了这一棵！”
贺逸帆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喜欢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唯一才珍贵，不然我种了满山，你回头看着不爽打坏几株，你也会觉得无妨。”
她有些气不过，但是偏生贺逸帆说的又不无道理，她总是说不过他，只得愤愤跺了跺脚，转身回去睡觉。
月色清寂，清极洞外的杏树沐着月光。
贺逸帆远远看着，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世人总觉得，他们喜欢的东西就要越多越好，但其实，是越少才越觉得弥足珍贵。
众生之所以会因为挚爱之人的死而痛不欲生，是因为他们知道，爱的人只有一个，死了便会永远失去。
所以，他们才会因失去而痛苦不堪，因失去而悔断肝肠。
而贺逸帆永远觉得，喜欢的东西不需多，一样便足够。
……
清晨，巫山之下。
一座寺庙空空荡荡，已经布满蛛丝。
倾塌的山门只剩残垣，远处牧笛声阵阵，迎着晨光在山间的小村庄也渐渐苏醒。
“师父，这座庙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我们要留在这里吗？”慧宣看着一旁的为霜。
他有些不懂，明明有那么多寺庙，为什么师父要带他来最远，最荒凉的寺庙修行。
为霜看着巫山山顶的位置，当年舍利子沾染了他的鲜血以后，常慧师叔便跟他说过，他能感知到舍利的存在。
而那天见过苏可艺以后，他便真的能感觉到了，所以一路长途跋涉，他来了巫山。
这里是他一生都不愿再踏足之地，可是她在这里，他便哪里都不愿再去。
曾有人说，世间的灵魂都是有归处的，而他的归处，就是她在的地方。
“对，我们会留在这里。”
慧宣不解：“为什么是这里？”
为霜摸了摸他的头却问：“慧宣，那天的糖葫芦好吃吗？”
想到那串糖葫芦，慧宣又想起那日穿白袍的姐姐，连忙点点头：“好吃！”
为霜再不做声，看着巫山的方向有些发愣。
她应该过得很好吧，那天，她笑起来一如既往地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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