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近来时常做一个梦。
水清沙幼的海边,月光如洗,海风轻柔。
有人抱着她,沿着沙滩往前走。
抱着她的那个人高大矫健,脚步不紧不慢,温暖的怀抱坚实有力,好似一个安全的摇篮。
她被晃悠得昏昏欲睡,紧紧揽住那人的脖子,放心地靠在他的肩头。
每当她刚要睡着时,抱着她的那个人便会化作一团轻烟,骤然消失。
她整个人被重重摔在地上,猛地惊醒,弹坐起身,心跳如擂鼓般,久久不能平静。
梦中惊悚的失重感许久后才渐渐褪去,自动窗帘随着苏青起身的动作拉开了一半,她借着晨光看向大床边的一张护理床。
床上的沈重也醒了,正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眼里黑沉沉的,一点情绪都看不见。
刚才梦中的人,与躺在护理床上起身都困难的人,都是她的沈重。
认识沈重时,他们俩都风华正茂,几乎是一见钟情,一拍即合,没两年便结了婚。
只是婚后刚高高兴兴地过了一年,沈重就出了车祸,伤到了颈椎,住了几个月ICU,又住了几个月普通病房才回家。
医生没有把话说死,只说年轻人慢慢复健保养,说不定有奇迹发生。但目前沈重依旧只有一双手臂能小范围活动,手指做不了太过精准的动作,胸部以下则毫无知觉。
护理师何方早晨要替沈重更衣擦身,这些费力肮脏的事沈重从来不让苏青做,还要把她往外赶。
苏青洗完了澡,又在洗手间呆坐了许久,估算着何方应当已经帮沈重做好了起床的步骤,才拉开门往外看了看。
沈重果然已经换了衣服,半靠在护理床上看着窗外了。
薄薄的被子下,他的身体消瘦得像一片纸,几乎都看不出起伏。
有佣人正在送早餐进来,将小餐桌推到了沈重床边。
苏青走去沈重床头坐下,端起瘦肉粥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沈重唇边,温言细语说:“今天状况怎么样?”
“还好。”沈重含住了那口粥,用力地咽下去。
“昨天夜里没有痉挛吧?”苏青低头看着粥,不敢对上沈重的目光。
“嗯。”
“那就好。”苏青又喂了一勺粥给他。
沈重情绪明显不佳,苏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机械地舀粥抬手,喂沈重吃了半碗粥以后,刚想放下粥碗喘一口气,沈重便突然抬手抓住了她手腕说:“今晚的活动……我不能陪你去了。”
苏青是个二线演员,当时跟家世显赫、事业有成的沈重结婚时,颇掀起了一番热论。
两人都低调,结婚时只是发了官宣,没有大办仪式,甚至连结婚照都没发一张。
苏青是学芭蕾出身的,沈重送她的新婚礼物,是投资做了一档舞蹈节目。
来自五湖四海的舞者进入培训营,通过三个月的集训,最终选出名次,前几名会组成专业舞团,获得长期资助,在各地巡演。
节目开始策划不久,沈重就出了车祸,后来节目的制作便断断续续的,拖了半年多,如今终于算是圆满 结束了。
这档节目是半公益性质的,支持一下当下比较小众的当代舞蹈,苏青并没打算借机露脸,只是今晚安排了媒体答谢宴,原本她和沈重都会出席,算是特意计划好的,他们俩婚后第一次的正式同框。
沈重现在连坐都坐不了多久,压根是不可能出门的,苏青其实也不太想去了,但想到还有很多入选决赛的后辈是冲着她来的,便不得不强打精神,硬逼着自己去露个脸。
她对沈重笑笑,“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你别等我,早点睡,不要看电脑工作太久。”
沈重没有接话,只是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从沈重出事以来,苏青便也没怎么出过门,这一日的保姆车、华服、衣香鬓影,竟然令她有些不适应,满场年轻健康的后辈也让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与世隔绝了太久,整个人都老了几岁。
勉强应付到最后,便到了媒体提问环节,记者纷纷关心沈重的情况,苏青不得不带着妥帖温婉的笑回答:“我先生一直有在积极复健,他年轻底子好,正在慢慢好转,谢谢大家关心。”
还有记者问:“苏青,关伊伊代替你出演的那部新剧最近大火,你有什么看法?”
苏青脸上的笑有些绷不住了,尽量维持谦虚得体地说:“我当然是要恭喜她,是她的演技给了角色生命,换成我来演,未必就有那个效果。”
记者追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复出?”
苏青只好虚与委蛇:“我并没有隐退呀,只要有合适的时机,自然就会继续工作的。”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虚,有人重拾关于沈重的问题,“是不是因为沈重情况不好,所以你才没法出门的?”
“听说他是高位截瘫,那是不是不但不能走路、身体没有知觉,而且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已经出事这么久了都还没好,他是不是没有希望……”
闪光灯和摄像机对准了她,周围几十双眼睛盯着她,可苏青却觉得孤单害怕极了。
就像一只南飞的候鸟,在长途旅行的路上失去了自己的伴侣,只能奋力形单影只地拍动翅膀。
这些关于沈重的问题个个扎心,苏青无法回答,只能落荒而逃,匆匆离场,由经纪人跟在身后打发媒体。
苏青一路小跑回到保姆车上,无力地趴到前座靠背上,深深地埋住脸,尽力忍住眼泪。
助理蔻蔻看她一脸苦闷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青青姐,要不要……去酒吧开心一下?”
苏青缓了很久,坐直了说:“算了,都快半夜了,回家吧。”
她只是遭受了一些心理上的冲击,就已经如此痛苦,沈重却是实打实地身心都受到了重创,一定只会比她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