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生明显地愣住了,回过神来再打量着沈青,发觉这姑娘确实跟沈富国长得很像。
“是青青啊!哦哟这小姑娘,女大十八变,我都认不出来哉。”他笑得乐呵呵的,像看自家囡仔一样,越看越觉得面前这长大了的青青不错。
“青青,怎么上山来了?你一个人来的吗?”李沐沐热情地拉过沈青的手往店里头走,找了安静的地方讲话,让王安生在门口看店。
“李姐,我是回来开店的。我爸爸走了两年了,山顶的店没个人来开,总是要我回来经营的。”
“啊呀!?”
李沐沐吃了一惊:“你想好了?这大山上的,你个小囡仔一个人开店?”
“想好哉。我爸 99 年就来山上开店了,那时候电也没通水也没通,那么艰难都开下来了。现在条件好了这么多……”沈青含笑着解释。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青青,”李沐沐有些着急,“你当年考进云汇大学,我们全山上下都吃了你爸爸办的酒呢。我们都说你要变成城里的人了,是想你考上大学到城里享福去的呀,怎么大学刚毕业就又回来了呢。我们是一家人一起过,一起开店,有时候都嫌无聊呢,你一个人可怎么ᵚᵚʸ办!”
“无聊的时候我就往这里串门嘛。”沈青放低了声音,“我其实也是没办法,姐,你知道的,我大学学的中文系,工作不好找,实在是在城市里混不下去了才上山来的。老家那边我没个亲戚了,除了上山开店,我还能去哪儿呢。”
她撒了一个小谎,以掩盖自己上山的真正原因。
城市,她当然可以混下去。上山的理由另有其他。
李沐沐不知她在云汇市的真实情况,信以为真,带着同情的意味回忆道:“当初你高考成绩那么好,现在也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唉……”
又闲聊了一会儿,王安生朝店里喊了句“好烧饭哉”,李姐便去准备燃气灶和菜了。
“青青,你也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噢。我还有事要跟你讲呢。”
怕她不习惯山上生活,李沐沐准备了长篇大论给她介绍在山上经营一家便利店的注意事项。
盛情难却,沈青成功被留在了王家人的饭桌上。
“青青,‘挑山工之家’的群你加了没?”
“加了的,还加了一个‘安山一家人’的微信群。”
李沐沐便去翻看微信群:“噢噢,我在群里看到你了。我发个好友申请过来,你通过一下。”
两人加上好友后,她又推送了一个好友给沈青:“这个是安山百货批发部的小宋,你要进什么货就跟他说就好了,价目表我待会儿发你。你跟小宋联系好,约定好时间、货的多少,再去挑山工那个群联系一个阿哥,叫他帮你抬上来。”
“阿哥?”
“阿哥你都不晓得?我们安山上的人,都管挑山工叫阿哥的。”
“噢!那阿哥挑货是怎么收费的呢?”
“钞票?这个你放心好了,阿哥们都是实在人。从山脚运上来,运到我们这里么基本九毛钱一斤,运到你那边的话么…商量一下,大概九毛五吧。”
“一块钱都不到?”沈青倒吸一口气。
一瓶矿泉水大概一斤多一点,从山脚到山顶,按这个收费,挑山工只能赚大概一块钱?
“是啊,阿哥们都是实在人。”李沐沐又重复了一遍。她似乎没有理解沈青的反问语气,还以为她只是在惊叹。
李沐沐习以为常的语气让她不好再盘问收费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要送货的时候,怎么联系他们呢?”
李沐沐闻言,把“挑山工之家”的微信群打开。
“这几年大部分阿哥都有智能手机了,为了和我们店家联系,基本都会在群里的。你有什么货要他们送上来,就在群里问有没有人有空,或者联系自己熟悉的人。送上来以后,当你的面清点完货物,你和他们都签上字,钱货两清就好哉。”
“倒还挺有流程秩序的呢。”沈青评价。
李沐沐与有荣焉:“以前还要乱嘞,经常有没送到货、没人送货的情况发生,有些外地的年轻人来安山干个一两天活,就偷着货到外地去卖,我们损失不少呢。”
“是这几年物价涨了,阿哥们想要提高报酬,我们开店的就要求他们把活干得规矩一点,要有秩序嘛。这样一来么,他们就建了微信群,我们之间的联系都有聊天记录作证的,谁都赚不了小便宜,双赢哉!”
“不过好些年纪大的阿哥都不会打字,他们都用语音的,你联系的时候也要注意嘞。”
王安生补充道:“安山市的方言你会讲的伐?跟阿哥们讲话,用方言好了。安山人一听到安山土话,就知道这人值得信赖。”
安山方言和沈青老家的方言相差无几,只有几个词的音调有所不同,不是仔细分辨,基本分别不开。因此她自信地点点头:“会讲的。”
王安生和李沐沐又讲了好些零七零八的事情,一顿饭才结束。饭后,王安生接着开店照顾生意,李沐沐拉着沈青的手嘱咐道:“山上有什么事么打我电话噢,我走过来多方便呐,你不要不好意思噢!”
说真的,她的热情让沈青有几分社恐,又有几分感动。
王家人对她,有“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的欣慰,也有深深的关心和担忧。她非常能理解,但总觉得不至于那么夸张。
不就是一个人经营一家店嘛,又不是在绝顶之上出家,再怎么孤单,平日也还能见到登山的游客;再者说,手机也有信号,真有意外可以联系十五道游客中心的救援队,总无“绝人之路”吧。
她的爸爸当年不也是一个人开店开了将近二十年吗?
迟美怡也好,王大哥李大姐也好,他们对于她的那份淡淡的“怜悯”,虽然能让她感受到温暖,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是一股淡淡的恐惧。
因为陌生这种被“怜悯”、被“同情”的感觉,所以恐惧。
她在大学期间,因为出色的成就,经常被推到社交舞台的中央。那时候获得的多是赞叹和羡慕,“同情”是一种她对于其他人才会产生的情感。
怎么才过去没多久,自己处在了被动的位置。
别过李沐沐,太阳也即将落山,沈青开始了最后的行程。
来到第二十二道弯,已经能看见山顶的观景平台和一栋小小的房子了。
她印象里,山顶只有她爸爸开的一家店。爸爸去世后,这家店便一直荒置着,虽然处置权在她手上,两年期间,她也没再转手给别人。
因此视野里出现的那栋小小的房子,也只会是那间如今属于她的便利店。
不仅是便利店,其实也是她的家。
不出意外的话,是她接下来很多年将要生活的地方。
快两年没人造访了,也不知道里头该脏成什么样子。她爸爸爱干净,屋里肯定是放着清洁工具的。今晚肯定是要忙活一阵,把屋子里上下打扫一通了。
但愿不要出现什么老鼠窝就好。
她远远地拍了照,又一鼓作气地快步走去。
落日挂在了山下城市边缘的地平线上,观景平台上有十几个游客正在欣赏夕阳山景。她一身的行装与登山客们无异,但却不急着多走几十步路站到人群中去。
比起日后常常能看见的落日,还是这间沧桑又神秘的小屋更让她有一探究竟的愿望。
掏出钥匙包里唯一的钥匙,听开门时拖沓的“吱”声,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沈青拿出手电筒往灰尘里照去,又伸手摸开了墙壁上电灯的开关。
有路过的登山客好奇地问同伴道:“诶?我看网上的攻略,说山顶这店 16 年底就关了。这女的怎么开门进去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新来的店主?”同伴也向屋子里头瞥了一眼。
“要在这种山顶开店,也真挺不容易的。”
沈青并没有听见门外两人的交谈,进屋开了灯后,便打开了屋子两边的窗户。
这间小屋上下两层,一层是便利店模式的货柜、厨房以及一个小仓库,二层是居住的房间和浴室。
双开门的大门完全敞开后,光线便洒了进来。落日的光辉格外养眼,让落满灰尘的室内也莫名地温馨。
楼上楼下简单地转了一圈后,沈青在仓库找到了一个吸尘器。不知还能不能用,她试着插上了插头。
“嗡”的一声,吸尘器启动了。
“太好了,又能省点力气。”一边想着,她一边开始清洁地面。
仓库落灰最严重,便先从仓库开始。地上随意摆放着的破纸箱和过期了的饮料瓶都显示着曾经有人生活的痕迹,足够陈旧,陈旧到带着点诗意。
手上的吸尘器“嗡嗡”作响,脑中却渐渐涌出一首诗的影子。
头脑中的思绪翻飞,却突然听见滴地一声,似乎除了什么岔子。
她低头去看。
吸尘器怎么没动静了?
刚刚还闪烁着表示“工作中”的绿灯已然熄灭,虽然插头安好地插在插座里,可吸尘器就是罢工了。
沈青无奈地将它收回仓库里,好吧,它已经被两年无人问津的孤单折损了工作的热情。
它的罢工,她实在太能理解了。
重新拿了拖把,用屋外头的水龙头浇湿,她再次开始做清洁工作。
仓库里抹布、扫把、畚斗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大垃圾桶,她用水冲干净后摆在屋门口。
一楼收拾好后,山顶的游客已经少了很多,天色也很暗了,她又去收拾二楼。
幸好,洗衣机还能用,晾衣架和床架都没生锈,水龙头放了一会儿便正常出水,再没有一样家电如吸尘器那样直接罢工。
登山包里放了她压缩过带上来的两套换洗衣服和毯子,冲了澡后,总算可以放松下来歇一歇了。
“等明天,就找个挑山工把我剩下的行李先扛上来吧。”她在心里计划。
今天一天确实很累了,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面的灯,试图把灯关了早早入眠。
刚把手凑过去,却感受到床板和床头柜之间夹着什么。手感摸起来,很像一本书。
一本书?
她好奇地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本本子。封面已经泛黄得看不清底色,纸张也显得格外脆弱。
她轻柔地翻开一面,只见第一页写着:
1999 年 6 月 17 日周四 晴
今天是在安山开店的第三天,总算有功夫写下日记。也不知道这日记能陪伴我多久,山上也没一个能长久讲讲话的人,聊以此打发时光。
看了两三行,沈青一下子把书合上。
这是她爸爸的日记本。99 年的时候,爸爸也还年轻。
窥探他人隐私的罪恶感制止了她再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