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心肚子里有孩子,她这一急肚子就抽着疼,为了保住孩子,只能让宫女扶着去休息了。
皇上下朝后又来看我,还让御膳房准备了好些吃食。
我的口味他倒都记得,只是我已好些年不沾荤腥。
“这鱼肉和兔肉都是豆腐做的,我知道入佛门便只能吃斋饭,但你随时可以还俗。”他把凡事都说得那样轻松。
我终于开了口:“原以为皇上会赏我毒药,怎么倒备了好菜。”
他在我面前坐下:“我同你说过了,我不想杀你,当年父皇逼我,他说斩断儿女情长,是将皇位交付与我的最后考验,所以我必须那么做。”
“皇上做得很好,皇上可以杀我一次,也可以杀我第二次。”
“现在我乃一国之主,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那皇上是要如何?”
“你就留在这里,我定保你锦衣玉食。”
我不需要锦衣玉食,我每日吃斋念佛,早就习惯了朴素的日子。
可这一切由不得我。
皇上一日来看我许多次,但我除了给他请安,便像个人偶一样不会再做任何反应,好几次我看见他的目光像是要把我撕烂。
我不知道他在愤怒什么,但我依旧无动于衷。
听闻有一日,由心在花园赏花,绿轴碰巧其他几个妃嫔也在。后来皇上来了,那些妃嫔跪下请安,由心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扑通一下也跪了,竟惹得皇上大怒。
皇上捏着她的下巴咬牙问道:“你跪什么?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你跪?”
由心不说话,只能低下头死死捂住自己肚里的孩子,最终皇上拂袖而去。
我们不能改变时代,我们被时代改变了。
我学会了跪下,由心也学会了。
我们待在这不属于我们的地方,每天都是煎熬。
唯一让我们还有期待的,是由心肚子里的孩子。
我们经常讨论孩子的名字,讨论未来要教孩子一些什么,仿佛我们真能陪她一起长大。
次年正月,由心生下孩子,是个女儿,皇上给她取名叫晏清。
我没告诉由心,这孩子的名字是我取的,当年我和我心里的“十三王爷”,在南都的时候取的。
那时他说要和我生个孩子,我说:“那生下来,不管男女都叫晏清。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可是我不会有孩子了,当年从山崖上摔落,我便此生不能生育,如今我的身体脆弱得像是枝头随时会被人捏碎的雪。
进宫不久我就病一次,皇上让太医替我把脉,知道我不能生育以后,他摔碎了屋子里所有器皿。
可我本就不该有孩子,我是出家人,他非要我还俗,还想让我生一个孩子,这便是逆天。
如今由心的孩子叫了晏清,我只觉是我愧对了她。
当年我的志向太高太远,换做今天,我管他什么太平盛世,这孩子该叫晏喜,只盼她能欢欢喜喜的过完一生。
这一整个冬天就像是我的劫,我可以在街市,可以在佛门,就是不该在深宫。
自从被困在这宫墙内,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也是由心平安生下了孩子,让我高兴了一番,有了些精神。
由心抱着孩子来看我,绿轴看着尚在襁褓中的晏清,由心嘲讽道:“这孩子像他,打生下来就冷漠,不爱哭不爱闹,也不冲人笑,想来是个没有牵绊的主。”
我戳穿她:“你这么说是为了让你自己好过,你想和这孩子分开?”
“我待不下去了姐姐,以前你还教我,若是要理想,就离开这里,若是要他的爱,就留在这里,可事实上我一样都没有,到现在,连选都没得选。”由心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了,她就想要一份自由。
由心说,新春民间有赏花节,届时皇上会带众妃前往,与百姓共赏盛景。
到那时,她便找个机会逃离,若真逃不脱,便一头撞死在花墙上。
她是要自由的人,哪怕死,也不能死在这宫墙内。
由心问我愿不愿意随她一起逃离这里,她还真是做什么都要带上我,她在宫里,便要我进来,她想离开,便要我一起走。
可我如今的身体已经逃不动了,我无法再经历一次当年的事情。
我问由心:“你舍得下孩子吗?”
“我已经失去自我了,哪还管得到孩子。孩子跟着我这样的母亲,也不会幸福的吧。”
由心不知道,在她生下晏清的后一日,皇上就来找过我。
他比我想象中更无情:“之前因皇后有孕,朕怕惊动孩子,便一直放任她。但她最近性情越来越古怪,已经不适合做六宫之主,朕决定废除她的后位。瑰意,朕要你来做这个皇后。”
“她的孩子才刚落地,你就如此对她?”
“她已经疯了,朕自当再选合适的人治理后宫、赡养孩子。瑰意,这是朕曾经许诺你的位置,今后我们一起养着晏清,朕是在完成对你的承诺。”
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承诺。
我说:“皇上不是在完成对我的承诺,是在掩饰罪行、在粉饰良心。晏阙,你也没多爱我,你做这一切,是想给年少被父亲以皇位要挟,杀了自己有丁点喜欢的女人的你自己一个交代,你用给我后位来证明自己的成长,你怎么就不敢承认。”
许是被我戳到痛处,那天他恼怒离席。
如今我想,我是该把他请回来了。
我愿意当这个皇后,Ӽɨռɢ但我不想看到一个替代我的女人一直待在我身边,我有一个条件,他必须将由心送出宫,让她从此做一个平凡百姓。
他原是不肯:“由心个性张扬,若她离开这里,必定也是大张旗鼓的搞什么学堂书社,扰得民间大乱。”
“不会了,皇上。她早已学会了规矩,不会再做傻事了。况且她无依无靠,真做了什么,皇上也有办法再将她压下。”
领教过这皇权之威,谁不是奴隶一般的活着。
由心离开皇宫的那一天,一眼都没多看晏清。
她只是拉着我的手一直哭,说她对不起我。
如果当初她没在鸿远寺遇见我,就不会再把我卷进这泥潭。
可是我们来自同样的地方,本该有同样的宿命,能帮她脱离苦海,这也是我的功德。
我接下了由心的一切——她的后位、她的孩子、她的无可奈何。
皇上还给我改了个名字,说我是新相义女,是有家世有来历的人,要世人敬我爱我。
二月天气稍暖,皇上带我去民间赏花,原本早应该去的,都是我这身体拖了后腿。
坐在花车上时,看着民间盛景,皇上对我说道:“等天气再好些、你身体再好些,我们去更远的地方游历一番。你想去军中看看吗?你当年编撰的兵法,如今已落实各处,军中将士赞不绝口。”
“都是以皇上的名义做的,与我早无任何关系。”
自我“死”后,吴瑰意这个名字就被抹去了,无人敢再提起,一如现在的由心。
史官提笔,轻易便将我们的功劳,署上天家的姓名。
这一代人故去,连记得我们的人都不再会有。
民间花开太艳,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我有些恍惚了,喉口哽住的那口鲜血顷刻喷涌出来。
我的脑海中回荡起由心的那句话:“我是自由的人,我来自自由的时代。哪怕死,也不能死在这宫墙内。”
能睡在花间,怕是我……在这个时代最好的归宿了。
10.
鸿远寺内,静年师太一边清扫着地下散落花瓣,一般看着身旁的女子:“今日花车游街,你不去看看热闹?”
那女子头也未抬:“弟子一心想入佛门,早已了却心头俗事。师太,我已在此住了月余,还望师太成全。”
听她此言,静年师太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那扫完这一地残花,施主就随老尼去受戒吧。日后,我便唤你静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