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很惊叹于小老太太对于要我念书这件事的执着。
她明明没走出过深山,明明从没听过「读书改变命运」这些话——
反倒她听得最多的,该是女孩子要早些嫁人、女娃娃要少读些书这种话。
但她一心一意要供我读书,她要我考大学,要我回到大城市里去。
她对我说:「人自己要争一口气。」
她对我说:「你本来是城里娃娃,奶奶没本事,让你在乡里受苦,现在只能靠你自己再走出去了。」
我没忍住心里泛酸。
她当年辛辛苦苦把我爸爸培养成大学生,应该也在想这个。
没有人生来就会当父母,但她在教养小孩上,始终保持着这样的愧疚心。
因为愧疚,所以做的事儿强过绝大多数家长。
我小升初是保送上去的,所以六年级的时候比较清闲,能帮杨老师给低年级的学生教英语。
杨老师就是那种被「女孩子就该少读书、早嫁人」的家庭害的。
因为她给我教英语的时候,不经意间唏嘘:「我高中那会儿学习可好了,大家的英语都很差,唯独我学得好。我要是能考大学,我就去北京念。」
我听说过一些闲言碎语,听说那会儿为了逼她弃学回家,她妈妈甚至都在闹上吊。
因为她家里给她说了一个很好的对象——那个男人甚至只有小学学历,只是家里养了一大圈羊,相对比较有钱罢了。
农村的孩子,大多朴实而恋家。
尤其女孩子对自己的母亲,依恋中又饱含同情——她们知道妈妈受了多少封建社会的苦,她们知道妈妈到终了都在为这个家当牛做马。
而她的爸爸,冷血无情到以「扫地出门」为要挟,逼她妈妈一定要把她带回家。
明明不是母女们之间的矛盾,最终所有的伤害却都落在了她们身上。
所以杨老师不忍心,在高中老师们齐齐的阻拦下,还是选择回来成家了。
她和我的奶奶有点像,揪着家里的女娃娃,几次三番地要她务必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念。
但我想杨老师的执念,要比我奶奶的更深。
因为那里边,还有她此生未竟的梦想。
她还很羡慕我——这是第一个羡慕我自身、而非小孩子一样羡慕我家有小卖铺的大人。
她对我说:「你运气好,遇上你奶奶这样的人,一门心思对你好。所以你要珍惜,以后念了大学、找了工作挣了钱,要好好孝顺你奶奶。」
我那时拼命地点头,已然没有语言来形容我的决心。
奶奶,你看,因为有你,我也是被别人羡慕的人了。
在我羡慕了那么多年别的小孩有爸妈管的时候,也有人羡慕我了。
9
我念的初中离家远,家在山沟沟里,学校却在山顶上,一爬就是两个多小时。
黄土高原的山,一重叠着一重,高得令人生畏,羊肠小路的旁边就是悬崖。
而我们做了那么多道题、走了那么多里路,也只是为了翻出这一望无际的深山,背负起全家的命运,让家人生活得好一点点罢了。
奶奶特意给我纳了几双鞋底很厚的布鞋,她怕我走山路磨疼脚。
夏天的时候还好,山梁上种着好几亩的毛桃树,粉白的花长在黄土上,水蓝的天下,放羊老汉的秦腔能回荡在好几个山谷间。
就怕下大雨,小路滚着泥,人都不敢走,就得绕大路,要多花半个小时才能走到家。
晚上回得晚,就来不及帮奶奶干活了。
最难的是冬天,零下二十几度,冻实的硬土不亚于冰面,既冷又不好走。
一直到腊月里的一天,下了大雪,我着急回家,下坡路一个没刹住,滑进沟里摔伤了胳膊,奶奶就吓得再不敢让我走读了。
我不想浪费钱,但她在我升初二时,还是执拗地花钱让我去住校。
她把住宿费交给班主任后,我送她走出校门,下午还有课,我不敢走太远。
我就倚在学校大门边,九月的天很晴朗,我看着她穿梭在几棵榆树下,斑驳的树影染花了她一头的白发。
我突然发觉,奶奶的背佝偻了许多。
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我还在目送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
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笑着冲我摆手,大声喊着说:「静静!快回去上课去!奶奶就走啦!」
那一瞬间,我蓦地眼眶发胀、鼻腔发酸,没忍住就流下了眼泪。
我没法注视那个瘦小的背影了。
我一想到大热的天,她从凌晨四点多起床就要开始喂两头驴、喂五只鸡、喂一头猪、烧热水,然后立马就要去地里除草、去收成熟了的农作物——
那是足足二十亩地,我住校之后就全靠她一个人了。
她还要顾着小卖铺,还要顾着给我做吃的、缝穿的。
这一年,她都快七十岁了。
所以那些要命的病根,都是这般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一件件重活,和她从来都不肯说出口的辛酸事,压垮了这个山一样的女人。
以至于我后来产生过这样的迷惘:
假如我那几年不要那么费力于念书,多分担些家里的活,能不能让奶奶再长寿一些。
可如果我真的为了干活而放弃了学业,也许会让奶奶即便长寿也不高兴吧。
我甚至有时候会埋怨命运不公。
这世上有这么多难两全的事,但我只求奶奶健康和我能读个大学,也求不到。
反倒是我爸爸妈妈,那种做了许多缺德事的人,心安理得活了很久,还活得很滋润。
10
我念初中的时候,我爸回来过两趟。
第一趟来,他洋洋得意地说,自己在城里买了套房子。
第二趟来,他开着新买的车,方向盘上挂着张照片:是他和陈阿姨的合照。
他有了新家,他房子、车子都有了。
他当着我的面,对奶奶说:「现在就缺个大孙子让妈抱一抱。」
奶奶把茶水泼到他脚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奶奶发火:「要不是静静这几年陪我,我死在这里都没人管。养儿子有用吗?养儿子防老吗?你看看我不就知道了!」
那天我爸悻悻地走了,我安静地收拾屋子,看奶奶独自坐在炕头,手里拿着张我爸小时候的老照片黯然神伤。
后来我才听奶奶讲起了一些她的旧事。
她也是十几岁就被家里人安排出嫁了,爷爷身体不好,经常瘫在炕上,婆婆和公公好吃懒做,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操持。
爷爷是早早病死的,但早些年短暂地健康过。那几年我爸出生了,全家对这个男孩都很溺爱。
溺爱到什么程度呢,爷爷动手把奶奶打到满头是血,奶奶的婆婆还在那里撺掇我爸:「你以后可不要娶这样的婆娘!」
起因只是奶奶多问了一句话。
大过年的,奶奶给爷爷钱,要他出去买些家用品回来,但爷爷却全部拿去赌博输掉了。
奶奶就问了一句:「你知道家里没钱,你赌完了我们用什么?」
然后就挨打了。而我爸爸偏听偏信,一点儿也没维护自己的母亲。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奶奶这样好的人,会有我爸那种儿子。
她实在是尽力了。
也实在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无能为力。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所以当我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的时候,我奶奶直接哭了。
我看得出来她有多想只对我高高兴兴地笑,但是太多的苦难在那一瞬间涌来,她大概是觉得自己那一无是处的人生终于做好了一件事。
我走过去使劲抱住了她。
我好想让她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奶奶。
她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
她会做那么多的活,她能做好那么多的事。
她从不向生活低头,甚至明明给了我新的人生,却从没对我说过一句道德绑架的话。
她谦逊到尘埃里,她的愧疚让我心疼极了。
「奶奶,我高中也会好好学,我一定能考个好大学。以后我就和我爸一样,也在城里买房、买车,到时候我也开着车,载你出去看看。」
我那时那样笃定,我认为那一切都会实现。
事实证明是的,我后来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上了一所985大学,还在本校硕博连读,毕业后选了不错的工作,没用几年就有了物质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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