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穆陵川伤好了些,又开始忙于军务,似是也忘了沈芷昔。
直至这天申时过半,穆陵川从军机处回府,见多日不见的沈芷昔坐在摆满饭菜的桌前,不觉一愣。
“怎么不去歇息?”他蹙起眉。
沈芷昔站起身:“我想着哥哥很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了,所以做了几个菜。”
穆陵川本想推脱,可对上她的目光,又鬼使神差地坐了过去。
沉寂中,只有碗筷的碰撞声。
烛火明亮,穆陵川却怎么也看不清沈芷昔的眼神。
他唤了声“兰鸢”,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沈芷昔摩挲着筷子:“爹总说我只会舞刀弄枪,若他还在,看见这满桌的菜怕是会吓一跳吧。”
闻言,穆陵川手一顿:“你年少只想弯弓作战,哪有如今的端庄模样。”
沈芷昔鼻尖反酸,不由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身体健朗,以树枝为剑,学着穆父和穆陵川的一招一式,学了一身武艺。
然不知何时,她知道穆陵川倾慕江梦云,自己便收起刀剑,也成了个娴静小姐。
二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气氛也随之僵凝了几分。
良久,沈芷昔才重新打开话匣:“今日我进宫见了太后,太后说与我相谈甚欢,想留我在宫中住些日子。”
穆陵川眸色暗了暗:“也好,你大婚在即,在宫里还能学点规矩。”8
沈芷昔看着他冷峻的眉眼,眸中掠过丝痛色。
用完晚膳,两人也没能再说上一句话。
各自回房时,沈芷昔才得了穆陵川一句“进宫后莫要胡闹”。
秋月轩。
沈芷昔打开尘封已久的木匣,拿出穆父赠予她的龙渊剑。
剑出鞘,剑身的寒光映照着她刻满牵念的双眸。
沈芷昔深吸口气,看向一旁红着眼的紫兰:“我跟总管说了,等我出征后,你就可以出府不用做丫鬟了。”
话音刚落,紫兰便跪下:“奴婢无父无母,若非小姐施恩,奴婢早就死在街头,小姐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说着,她磕了个头:“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
沈芷昔看着紫兰眼中磐石般的倔强,终是无奈叹了口气:“傻啊……”
夜阑。
晚风晃动着树叶,房门被轻轻推开。
沈芷昔走到床畔缓缓坐下,借着窗外檐上的灯笼凝着正熟睡的穆陵川。
她伸手欲触摸穆陵川的脸,指尖却定在他眉眼上空。
“我一直在想,若我不是你妹妹,是不是就能堂堂正正的倾慕你,能无所顾忌的叫你‘陵川’……”
沈芷昔极轻的声音像是带着毕生悲凉。
她竭力忍着那因不舍而起的痛和泪:“每次你都在前方护着我,这一次,换妹妹护你吧。”
沈芷昔收回眷恋目光,悄悄转身离开。
罢了,只要穆陵川一生安康,她还有何放不下。
单薄的身影渐渐远去,穆陵川不知梦见什么,微张的薄唇溢出一声沙哑的呼唤。
“兰鸢……”
次日。
卯时过半,天边泛起了丝鱼肚白。
一身戎装的沈芷昔站在城外的山坡上,眺望着京城,眼眶泛酸。
“噌”的一声,她将剑插入土中后面朝穆父坟墓的方向,掀袍下跪。
“爹,女儿要出征了。”
沈芷昔挺直着背,目光坚定:“女儿记得您说过,身为穆家人,要死得其所,宁死沙场,不负百姓。”
话至此,她又想起了穆陵川,微刺的心颤了颤:“所以女儿决定替兄出征!但求爹您在天有灵,保佑哥哥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沈芷昔深吸口气后深深磕了三个头:“女儿不孝,今生不能报答您老养育之恩,唯还一个无恙江山,才不负爹和哥哥的多年爱护。”
风扬起沈芷昔的披风,呼啸着声声诀别。
晨曦中,她踏马南去,再未回头。
第10章
转眼间,暮春四月。
李公公一如既往地将沈芷昔在宫内安好的消息送进将军府。
只是这次又说太后要多留沈芷昔些日子,连同婚事也下令延期。
穆陵川眉头深锁立在檐下,说不清的感受萦绕在心。
罢了,若沈芷昔不想嫁,自己便等她回来,好好商量……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海上火炮声夹着厮杀声,掀起阵阵海浪。
背负刀伤的沈芷昔以剑支撑,嘶声下令:“放!”
一声令下,数里开外的敌船被红夷炮炸成火团。
巨大的震响中,撕扯般的剧痛陡然袭上沈芷昔的胸口,刺的她意识恍惚了瞬,不由踉跄几步。
身旁的紫兰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慌忙放下弓弩扶住沈芷昔:“将军!”
当触碰到她后背时,掌心的湿黏让紫兰心头一颤,冰冷的盔甲被不断渗出的血焐热,染红了一片甲板。
沈芷昔脸色苍白:“我没事……”
这时,先锋便踉跄跑来:“将军,援军至少要两个时辰才到,可我们火药已经快用尽了!”
闻言,沈芷昔神色骤然收紧。
若此时防守失利,一旦敌军登岸入城,这数月的坚守就功亏一篑不说,城中数以千记的百姓也难逃一死!
沈芷昔望向逐渐逼的敌船,尾音微颤:“传我号令,所有将士撤退到后方的船上!”
“是!”
沈芷昔深吸口气,斩下自己一缕头发塞到紫兰手中:“回京后,记得把它埋在我爹坟前。”
紫兰一怔,明白她要做什么,倔强回绝:“奴婢早就说过,要回一起回,要死一起死!”
话音刚落,敌船一记炮火投来,炸毁主将船旁的船只。
沈芷昔握紧紫兰的手,猩红的双眼泛着期盼和坚韧:“闭城防守等待援军,然后替我……带他们回家!”
“将军……”
沈芷昔哑声打断:“这是军令!撤!”
紫兰捏着手中断发,眼眶像是被火灼烧着般疼:“是!”
待紫兰和所有将士都撤退,沈芷昔才挎起弓,拼着力气射出一支支火箭,引燃所有空船。4
海面上,龙一般的火船将敌军与将士们的船隔开,犹如一座堡垒。
大火中,被血浸透的“穆”字军旗飘扬着。
沈芷昔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士兵们一道道悲痛的目光,眼眶逐渐湿润。
她喘着气转过身,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握紧舵盘。
连成一线的火船在她的掌控下全速朝敌船撞去!
风吹起沈芷昔散乱的长发,火苗像是云团,慢慢将她的身躯包围。
爹,哥哥……我沈芷昔,不负家国!
“砰”的一声巨响,敌军的主将船在爆炸声中崩裂,一艘艘敌船在接连而至的爆炸中沉底,海面上火光冲天。
“将军——!”
随着紫兰撕心裂肺的呼喊,士兵们纷纷下跪,悲恸大哭。
……
“轰隆!”
京城的夜空几道响雷划过,睡梦中的穆陵川惊坐而起。
不等他反应,胸膛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
这种痛就像铁水熔着骨血,连心脏的跳动都带着窒息的抽离感。
穆陵川揪着衣襟大口喘息,额间脖颈青筋凸起。
好半晌,他才缓和过来,看着窗外已经大亮的天出了神。
几日后,沿海传来海战大捷的消息。
“听说领兵的是位女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建州那儿可算是有太平日子了。”
从军务处出来的穆陵川听见百姓的议论,不由怔住。
朝廷何时有女将了?
他下意识想起沈芷昔,可想起隔三差五从宫里送消息的李公公,便也没有在意。
直至五月初一。
穆陵川与江梦云大婚,往日平静的将军府喧嚣起来,除了秋月轩,所有院落都是一片喜庆。
府门外,一身喜服的穆陵川凝着皇宫方向,眉间全无喜色。
数月来,沈芷昔没回来过一次也就罢了,只是他今日成亲,她怎能不来。
难不成,她还在因之前的事生气?
这时,管家一脸难色来劝:“将军,吉时已过,不能再等了。”
闻言,穆陵川面色渐沉,袖中的手慢慢握紧。
片刻后,他才冷着脸收回目光,一跃上马。
“奏乐!”
随着管家一声高贺,喜乐震响京城,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往太傅府而去。
沿途都是恭贺,穆陵川却心不在焉,满心满脑都莫名充斥着沈芷昔的脸,怎么也挥之不去。
可隐约中,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漫过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忽然,一团白色被风吹到穆陵川胸前。
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张纸钱!
穆陵川怔住,犹如感知了什么般猛然抬起头,微皱的眸子颤了颤。
道路的尽头,一队将士缓缓而来,他们身披素衣,个个面色悲怜,眼中似有万般沉痛。
白幡飘摇,纸钱纷飞。
喜乐也在哭声中停止,一喜一丧,在红白中遥遥相望。
当穆陵川看清对面最前方的人是紫兰时,心霎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丝毫没察觉步伐有多沉重混乱。
看着紫兰满是血丝的双眼,穆陵川哑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兰鸢呢?”
紫兰没有回话,只是垂下黯淡的目光。
穆陵川顺着她视线看去,才发现她怀中捧着一个牌位。
他心头一震,顿觉所有意识都被剥夺,满眼只剩牌位上寥寥几字。
——镇南将军沈芷昔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