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梁看了我很久,从眉眼看到嘴唇,捏着帷帐的手细微颤抖,很久他才问:「我哪里骗人?」
「我知道你是皇帝,我是你的贵人,不是皇后。」我得意道,「但我的阿郎才舍不得我做妾呢。你不可能是我的阿郎。」
阿郎说了,若他能重返故乡,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来迎我。
春夜里雷电闪过,照亮年轻帝王的眉眼。
煞白如同金纸。
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恨他,不怨他,我只记得他最美好的样子。
但我已经忘记刘梁就是云奴。我彻底忘记了陛下。
他一辈子都得不到我的谅解。
我安静地看着他,问:「你现在还说你是我阿郎吗?」
刘梁的唇边慢慢流下暗色的液体,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轻声否认:「我不是你的阿郎。」
他不配是。
窗外春雨酥大,淋不着里头分毫。可这位陛下却像是刚从雨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颤抖,狼狈无比。
他放下帷幔,转身向外走去,却听见好大一声咚隆声。
我忙探出头去看,刘梁已经失力地摔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呕血不止,却在唤着什么。
声音很低,很嘶哑,但我听见了。
刘梁在哭,他喊:
「宛娘。别忘了我。」
5
陛下被内侍和医官带走之后,我却被雨声吵得睡不着了,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却有宫仆闯进我的寝殿,一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血迹淋漓,吓了我一跳。
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昨日我还见过她,她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舞衣,逼着粗俗的仆妇给我换上。
但她现在在哑声乞求我:「贵人,求贵人救救皇后。」
我有些茫然,以为又是皇后作践我的把戏,抿了抿唇。
却还是乖巧地穿上罗袜和鞋履,女官很急迫,扯着我就往皇后的西宫跑。
春雨打在我的伞上,我几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脚一扭摔在了地上,浑身都是污水。
女官生气了:「皇后危在旦夕,你是不是存心故意拖延,要是皇后出了什么事,谢家必定让你车裂于市前,不得好死!」
我见过车裂之刑,打了个哆嗦。
她重新拉起我,继续往西宫跑。
伞被丢在我刚刚落下的地方,我头一次感觉,春雨原来是这样冷的。
6
西宫是皇后住的地方,无一处不是精美的。西宫外白玉成阶,累有一作宴的平台。
昨日皇后就是在这里设宴,命我为她跳上一曲掌中轻。
但是现在,这处白玉台上卧倒了许多人,暗色的血从他们身下不断渗出,又被春雨给冲散开。我看见几张朝上的面容,正是昨日要看我跳掌中轻的后妃和外臣。
死前眼上都被划了一剑。
无一例外。
那些未曾劝阻皇后的、目光流连在我腰肢上的、嘲讽我身份低贱的,都在这场春雨里死去。
我抬起头,年轻的陛下背对着我,手中所握长剑冷光铮然,有血从上头滴落。刘梁长发披散,却寸寸都是白发。雷霆乍惊之时,形状几近疯魔。
向来雍容典雅的谢皇后吓瘫在地,动都动不了。
刘梁一步步走近,问:「我走的这三月里,你对宛娘做了什么?」
谢皇后哭着摇头,哽咽不语。
刘梁把剑扔在地上,掐上谢盈的脖子,厉声道:「我问你,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谢家要皇后、公卿、清名,我给了,你们动我的宛娘做什么?」
明明掐的是谢盈,刘梁自己却脖颈青筋迭起,眼黑如墨。
我身后的女官哭叫一声,往前奔去:「娘娘!贵人来了。」
刘梁霎那间松开了手,谢皇后仰摔在雨里,急促而后怕地喘息着。
刘梁将沾满血的手拢进袖中,仰起了头,等雨水将脸上溅上的血污冲洗完,才转过身来。
白发凌乱,面容苍白。
刘梁于雨中静静地看了我良久,才开口,却不是和我说话,声音不知喜怒:「谁放的人,让她去找了贵人?」
白玉台的周围隐匿着金吾卫,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了,今夜宫中值守格外严苛,却处处都无人阻拦我。
年轻疏淡的右相上前,跪倒在刘梁脚下,不卑不亢:「是臣。」
右相是寒族出身,却谋略出众,一直跟着刘梁一起打天下,下一瞬却被陛下一脚踹在心口。右相呕出一口血,表情却没改变,重新爬起来跪倒在刘梁脚下,膝行几步。
右相道:「陛下绸缪这么久,不能一时冲动误了大事。谢皇后乃是谢家嫡女,其他人死就死了,谢皇后不能死。」
雨水沿着陛下的鼻梁往下滑落,他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往我的方向提步而来。
他才刚动一步,我就下意识地往后退。
不知几何的尸体横亘在我与陛下之间,我也见过阿郎杀人,但从未害怕,因我知晓,阿郎从不伤我。可陛下就不一定了,今日他不知为何发了这么大的疯,连挚爱的皇后都要杀。
说不定这会要顺手把我杀了,我的脸上浮现出恐惧。
刘梁的脚步顿住,他再不进前,白发成狂。
他喊我的名字,一二干涩:
「赵宛。」
「我不动,你别怕我。」
7
白玉台上的血洗刷了三日才洗干净。
陛下所杀的后妃、外臣都出自各大世家,朝中都传世家放肆太久,才让陛下不满了。右相紧跟着手段猛烈、刚柔并济,借着这个机会让各大世家收敛了气焰。
不知道谁放出的消息,阖宫上下都知晓,陛下是因为我的一句话,一夜白头、呕血不止,几近疯魔。
连谢皇后都称病不出,暂避锋芒。
大家都在猜我究竟说了什么前朝宫廷秘辛,才让陛下伤心至此。
其实我只是在一个春夜里,仰头问他:
「你是我的阿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