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兰妃去丰国。
我比谁都清楚那是怎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安阳公主娇蛮跋扈,多年来皇室的溺爱更是让她视人命如草芥。
闫旭喜形不于色,做事狠辣不留余地,使人畏惧。
其余的皇子公主,更是看不起一个敌国的妃嫔,所以任意嘲笑欺凌。
这样的地方,兰妃才不过十六岁,如何去得了。
谁知兰妃却格外从容,她走出御书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回头对我笑道:「娘娘,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终是不忍,道:「丰国不比延朝好多少……」
谁知兰妃打断我,语气十分平静:
「我知道的皇后娘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之前我瞒了你。
「当初皇上找到我的时候,不仅赐下黄金千两,还用许多好话哄我,他说他仍未娶妻,我若跟了他,便是正妻。」
她牵了牵嘴角,神情似是嘲弄:
「那日我被他喊到府邸上去跳舞,他赏我酒喝,我不敢不喝,后来我就醉了,再醒来时,我已经跟他躺在同一张床上了。」
她抬眼看向我,很努力地在笑,可是眼眶里已经有了盈盈泪光。
「后来我想,反正不跟他也要被扔去沉塘,那便跟了他吧。
「我进了宫,才知道他是皇帝,才知道他早已妻妾成群。可是他又哄我,他让我做兰妃,告诉我皇后不过是一个摆设,没有她,我的地位最高,位同正妻。
「我跋扈任性,就是想着他有朝一日可以不耐烦了,将我扔出宫去。直到我看到了你,娘娘,我才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真心待我。」
她吸了吸鼻子,脸上的血痕还未擦除,如今还真像一滴含冤含恨的血泪。
兰妃拉住我的手,轻声道:「皇后娘娘,退一万步讲,我就是一个寻常百姓出生的女子,未曾读过什么书,但我也知道,丰国与咱们向来不对付,那太子就是故意来为难你与陛下的。若是交不出画上之人,他有的是借口攻打延朝。
「皇后娘娘,三年前你做了回英雄,如今,也该轮到我了吧。」
少女的表情痛苦却不麻木,重获新生的快乐与未知困难的茫然交错。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点的头。
胸口很闷,喘不上气。
我伸手轻捶自己的胸口,却只摸到了衣襟上的一把泪。
11.
李凌彦告诉闫旭,画中人已经找到了,不日便可进宫。
敌国车队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窗边抚琴。
身后的烛火一闪,瞬间熄灭。
冰凉的声音从后方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别来无恙啊,娘娘。」
琴音戛然而止,发出刺耳的悲鸣。
我缓缓转过身,抬眼看向闫旭。
他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如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要的东西呢?」
我从琴的下方摸出一个盒子来。
闫旭端详着盒子里的东西,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我终于暗自松了口气,随后问道:「解药呢?」
闫旭挑眉:「什么解药。」
我脸色一白:「你!」
闫旭突然伸出手捏住我的脖子,弓身凑近。
我避闪不及,只能被强迫着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如鹰隼般狠厉,脸上的笑意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片阴沉。
「你骗了我,还想要解药?」
脖颈像是要被拧断般地疼痛,我只能蹙眉艰难开口:「我……骗你什么了?」
闫旭咬着后槽牙:「你明知道我拿出那幅画像找的是你,你却拿一个兰妃来搪塞我!」
不行……就要喘不过气了……
我拼命想要掰开他的手,可是那只捏着我生命的手却纹丝不动,甚至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
脑子一片混沌,我张开嘴,想要努力地吸入一些空气,却终是徒劳。
就在我眼前发黑,快要晕过去的时候,那只手突然松开了。
闫旭挺直了身,脸上是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淡然。
只有我从椅子上跌落,狼狈地跪坐在地上。
我努力调整呼吸,脑子也终于恢复了清明。
我紧紧攥住自己的裙摆,垂眸道:
「不给我解药也没关系,但请殿下不要为难兰妃,让她在丰国能安然活下去。」
闫旭看着我,嗤笑道:「你求我啊。」
屈辱感涌上心头,那三年的日日夜夜又出现在脑海里。
心口闷得很,像是连同尊严一起被人踩在脚下碾压。
我深吸一口气,终是直起了身子。
从跪坐,变成了跪。
我感觉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胃里翻江倒海,泛起一真恶心。
又想起当初安阳公主邀我赴宴,到了以后我才发现地点是个猎场。
她笑着告诉我,丰国新进了一批奇珍异兽,若是我能蒙眼射中,她就叫御医去给莲蓬看病。
当时莲蓬染上了风寒,高烧三日不退,于是纵使射艺不精,我还是硬着头皮拿起了弓箭。
我连发三箭,却听见一道惨叫。
那根本不是野兽,那是人!
我猛地掀开蒙在眼上的黑布,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坐在箭羽之间打颤。
他似乎是已经疯了,神志不清,涕泗直流。
安阳公主在我耳边笑道:「不认识了吗?这可是你父亲的副将,真可惜,本来该是你父亲的。」
那个时候,我也在颤抖,胃部同样一片痉挛。
那是恨,是愤怒,是无能为力。
而如今,我跪在闫旭面前,像是把我好不容易捡起的尊严再次扔下。
我说:「臣妾,恳求太子殿下。」
闫旭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很快又恢复了表情。
他并没有接话,而是用十分干脆的语气命令道:「你跟我走。」
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我居然站起身来,直直望向他的眼睛:「不可能。」
被忤逆的怒火冒上心头,闫旭眯起眼睛,语气里是止不住的愤怒:
「我最后再说一次,跟我走。」
我直接闭上了眼:「要杀要剐随便你,要带我去丰国,除非我死。」
意想之中的欺辱并没有到来,因为门外响起了莲蓬的声音:
「小姐你睡了吗,兰妃娘娘求见。」
我猝然睁开眼,只见闫旭咬着牙道:
「现在不跟我走,等两国战事起,你就是死路一条。」
我冷笑,喊道:「让她进来吧。」
闫旭伸手又要来抓我:「跟孤走!」
我也提声喊道:「莲蓬——!」
房门被推开,我下意识偏过头去看。
恰逢一阵风从窗外扫进来,擦过我的脸颊。
等我再转回去时,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刚刚莽着胆子拒绝闫旭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如今反应过来了,只感觉一阵后怕,甚至害怕到腿肚打颤,想要流泪。
门外,兰妃穿着一身绯红长裙,热烈得像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看着我,歪头轻笑:「娘娘,你的头发被吹乱了。」
12.
我与兰妃坐在殿前的亭中。
月光隐在乌云下,发出朦朦微亮。
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撇去那颗痣,她与我几乎有九成像。
连莲蓬都偷偷感叹:「若不是知道当年夫人怀的是单胎,奴婢简直都要怀疑您与兰妃娘娘是亲姊妹了。」
我无奈道:「胆子愈发大了,连我你都敢打趣了。」
莲蓬吐吐舌头,连忙躲到了一旁。
自从知道兰妃请愿替我前往丰国以后,她对兰妃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兰妃娘娘,这是当年奴婢与小姐仍在丰国时,去大昭寺请的平安符,还望你不要嫌弃。」
莲蓬从怀里掏出一道符,递出去的时候表情仍有些不好意思。
兰妃接过时,脸上也难得出现了些许羞赧。
在我眼里,她俩就像吵了架又和好的姐妹,局促又可爱。
那晚,兰妃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起自己当年学艺时如何偷懒,又被叔父发现。
说起自己女扮男装混入庙会,却被人一眼识穿女儿身。
说到后来,她低头轻笑,表情终究是有些落寞。
「我时常在想,若我从未入宫,该有多好。」
我心中一阵刺痛,刚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兰妃却突然抬起头来,笑道:
「娘娘还未曾看过我跳舞吧?」
她起身,衣袂在夜风中飘荡。
「这是臣妾当年最为拿手的舞曲,名为《月下舞》,就连皇上都未曾看过。」
她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个铃铛手环套在腕上。
不知是不是天公怜惜,乌云恰逢在此时散去,露出月亮的全貌来。
她站在院子里,月色如雪,为她镀上一层银光。
铃铛的脆响在幽静的夜空分外清晰,拨人心弦。
利索地抬腿,转圈,身姿宛若惊鸿。
那一刻我出神地想,李凌彦爱上她,或许早就不是因为我了。
一舞毕,兰妃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再没有上前。
她的眼波温柔,对我道:「天色不早了娘娘,臣妾该走了。」
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的。
但那一刻,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哪怕我们都知道,这或许是彼此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兰妃这个称号。」殿门处,她突然转身,「娘娘可知我的姓名?我叫阿云。」
说罢,她最后朝我笑了下,随后再没有一丝留恋,孤身朝黑暗中走去。
……
当夜,天干物燥,宫里起了一场大火。
兰妃的翡翠轩烧了个一干二净,主殿化为一场灰烬,无人生还。
荣宠一时的兰妃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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