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萱儿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宫宴上听到这个名字。
慌乱的表情几乎来不及遮掩,就被周围的人尽收眼底。
而我则是看着地上碎掉的杯子,心疼了一秒仲良特地寻来的药。
然后抬起头看着来人,替众人问出了心底的疑问:「刘公子是不是认错人了?怎么喊萱儿『青娘』?」
刘康轻哼一声:「本公子阅女无数,怎么可能……」
「姐姐!」柳萱儿脸色惨白地失声喊道。
尖锐的声音直接穿破宫宴上的礼乐声。
火热的气氛停滞了片刻,就连舞女们也都停下了动作。
皇帝看过来:「发生了何事?宫宴之上,为何如此大呼小叫?」
哦对了,皇帝虽然宠爱柳萱儿,但同太后一样,也是一个非常注重礼节,爱面子的人。
身为皇室的一分子,私下怎么着都行,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绝对是直接翻脸不认人。
柳萱儿深知这一点,立马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回父皇,刚才姐姐与萱儿碰杯,不小心恍了神,打翻了酒盏,萱儿的衣服脏了……一时慌乱才会……」
前世我满心信任柳萱儿,从未深思过她说过的话。
现在细细想来,其实每次出现意外,柳萱儿都能凭借几句话,将所有责任推到我的身上。
果然,皇帝听完柳萱儿的话,瞬间沉了脸色:「乐平既然身体不佳,就早点回去歇息吧。」
接着吩咐身边的宫人:「来人,带仁善公主下去换身衣裳。」
两种态度,明显向众人表明了我跟柳萱儿在皇帝心中的不同地位。
但这恰恰合了我的心意。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行完礼,就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转身朝公主殿走去。
途径御花园处,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手帕落在了宫宴上,便吩咐宫女去帮我取回来。
宫女前脚刚离开,仲良从旁边的假山后走了出来:「公主。」
「事情都查清楚了?」我一边留意宫宴那边的动静,一边问道。
「查到了。」
仲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上面记录着柳萱儿回宫前所有的经历。
不出所料,柳萱儿曾在烟花巷待过数年,唤作「青娘」。
在她风头最盛的时候,因偷窃恩客的钱财被抓进了大狱。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县令连审问都没有就将她好好地放了出来。
再之后,柳萱儿就被接来了皇城,摇身一变成了失踪十六年的「仁善公主」。
我扫了一眼上面记录的柳萱儿的恩客名单,刘康赫然排在首位。
刘康本就是个喜欢花天酒地的纨绔,曾夸下海口要逛遍整个大梁国的花楼,他要是不在名单上,那才是出乎我意料。
只是,另一个略显眼熟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柳芮成?
仲良注意到我的目光:「此人总共去过三次,每次都是斗篷遮面,子时便会出来。据老鸨说,此人京城口音,大约四十岁左右。」
听着仲良的介绍,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好像前世我曾在哪里听到过一个女人亲密地喊着这个名字:「芮成……」
就在我仔细回想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
我连忙拽起仲良的手,闪身躲到了假山后面。
很快,那两人就来到了附近,直接钻进了假山里。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就是接连不断的喘息。
我微微探出头,刚看清两人的模样,就被仲良捂住了眼睛,拉了回去。
掌心传来的灼热温度,覆在眼皮上的宽厚温暖的大掌。
还有身侧传来的淡淡药香,无一不在提醒我,这是个男人。
我与一个外男,躲在假山后,在听别人的墙脚……
这个认知,让我有片刻的愣神。
仲良似乎也察觉到不妥,连忙收回手。
我扭头看向他。
月光下,他俊朗的脸庞带着微微的赧意,眸子却黑得发亮,定定地盯着我。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深意,假山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我顾不上仲良的反应,连忙朝假山里看去。
只见柳萱儿衣衫不整地扑在刘康的身上,手中高举着一根发簪,一下又一下地刺向刘康的脖子、胸膛。
刘康挣扎着,想要呼救,一张口,嘴里就涌出大量的鲜血。
鲜红的血液很快染红了两人的衣服。
柳萱儿却似毫无所觉,神色癫狂地喊着:「死吧!去死吧!」
10.
一切都如我计划中的那般,柳萱儿癫狂捅人的一幕正巧被取完手帕回来的宫女撞见。
吓破胆的宫女冲回了宫宴,引来了众人。
皇帝看着柳萱儿衣衫不整、浑身是血地倒在刘康的身上,脸色铁青。
撞见了这等丑事的臣子、女眷们都低下了头,静默得如同鹌鹑般。
唯独刘相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一把推开柳萱儿,悲痛欲绝地将刘康抱进了怀里,不停地喊着:「康儿……」
因着刘相这一推,柳萱儿瞬间清醒了过来。
看清周围的情形后,她连扑带爬地扑倒在皇帝的脚边,慌乱地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
「父皇,我刚才看到刘公子一动不动地倒在这里……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不是我……」
柳萱儿再次露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无辜表情。
要不是我全程都在围观,说不定还真的会被她这副模样忽悠过去。
这等反应速度,以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我真是不得不佩服。
皇帝明显也有些犹豫了。
毕竟他们赶到时,柳萱儿体内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没能让他们直观地瞧见柳萱儿伤人时,是如何地癫狂。
皇后见状,适时说道:「萱儿这么柔弱的姑娘,怎么伤得了刘康?说不定是那宫女看走了眼。此事还得再仔细调查一番,免得冤枉了萱儿。」
赶去报信的宫女听了这话,顿时双腿一软,直接跪下了。
不等皇后使眼色,就有宫人将她架起,拖了下去。
我心头咯噔一声,顿感不妙。
果然,皇帝仿佛松了一口气般。
下令将柳萱儿软禁进公主殿,调查完此事后再做定夺。
又命人将刘康抬进清心殿,喊来御医治疗。
我躲在暗处,静静看着这一幕。
一场宫宴,变成了闹剧。
相比较前世的殿前失仪,这一世柳萱儿可谓是真正地身败名裂。
即便皇帝没有直接定她的罪,但堂堂一公主跟外男衣衫不整地躺在假山中,也足以让她成为整个皇朝的笑话。
但我仍觉得不够。
还不够。
前世只因在我种植的花草下发现了太医、宫人们的尸体,我就被扣上了「杀人犯」的罪名,被关进了大狱。
而柳萱儿在大庭广众下害了刘相独子,证据确凿,却只落得个软禁的下场。
明明两个人都是因为药物导致精神异常,行为癫狂,结果却天差地别。
这怎么能行呢?
等众人散去,我示意仲良从另一处先行离开,自己则是走进假山里,捡起那支被人遗忘的「凶器」,用手绢仔细地包裹起来。
既然皇帝无法主持公道,那我就去找能够主持公道的人。
11.
赶到慈宁宫的时候,杨嬷嬷似乎早已等候多时,不等我开口,就将我带进了太后的寝室。
向来注重礼仪的太后,即便是深夜起身,也是穿戴整齐,发髻梳得整整齐齐。
我只瞧了一眼,便双眼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前世唯一一位信任我,自小疼爱我,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的祖母啊。
我俯下身,连同前世的那份一起,恭恭敬敬地朝她拜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等我拜完,太后招了招手:「平丫头,过来哀家身边。」
我依言走过去,坐在了榻前的脚踏上,亲昵地喊了声:「祖母。」
太后抚了抚我的发髻:「深夜不好好在寝宫休息,特地跑来哀家这里。是有什么话想要对哀家说的吗?」
想说的?
那可真是太多了。
前世的委屈、不甘、仇恨,这一世动用一切手段,还没能找到的答案。
太多太多想说的话,却没有一句能告诉眼前的这位老人。
我抬眼瞥了眼杨嬷嬷。
她低头垂目,双手交握,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我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请杨嬷嬷去教导柳萱儿宫规的事,还没有过过太后的明面。
太后可以不问,但我不能不提。
「祖母……平儿之前未跟祖母商量,擅自请了杨嬷嬷教萱儿宫规,害她吃了不少苦头,还请祖母责罚。」
太后似乎没有生气:「哦?你还知道这事要跟祖母说一声的啊?
「平儿就是有些嫉妒妹妹,自她来后,父皇母后对平儿愈发地讨厌了……」
我低下头,刻意带上了点哭腔。
太后喜欢我的最大原因,就是我知书达理,进退有度。
如今突然在她面前露出这副可怜巴巴的小性子模样,顿时觉得我真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心疼地拉起我的手,拍了拍:「玉不琢不成器,这点儿苦头都吃不了的话,那她也不配当我大梁国的公主。」
「你放心,就算皇帝皇后不喜你,你也是哀家最疼爱的公主,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只是……」
太后话音一转,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你这丫头也别跟哀家东拉西扯,说说今天宫宴上发生的事情吧。」
果然。
太后真正在等的,是宫宴上的事情。
我不知道太后究竟知道了多少,是试探还是单纯地想要再听我讲述一遍。
略微犹豫了会儿,我隐去了自己与仲良见面一事,将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太后。
最后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簪子:「祖母,平儿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如今丞相之子在宫中身受重伤,不知生死,真凶却逍遥法外,愿祖母能出面主持公道。」
太后定定地看着我手中那枚精雕细琢的凤簪,轻轻叹了口气:「平儿,你身在帝王家,应当明白,『公道』二字向来只是帝王的一句话。」
「平儿知道,但平儿不认命。」
这可谓是我前世今生说过的最真心,最大逆不道的话了。
我既然重生了,又怎么可能会认命?
即便皇帝皇后一心要保柳萱儿,我也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拽下来。
我心知太后若是接了此事,就意味着要与皇帝对抗上。
她是我的祖母,同样也是柳萱儿的祖母。
我就是在赌,赌她是否如前世那般,会坚定地信任我,站在我这边。
我几乎已经做好太后翻脸不认人的心理准备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太后不仅没有责怪我,反而轻轻笑了笑,眼底颇有些赞赏之意:
「不愧是哀家一手教导出来的丫头。
「好。既然平儿不认命,那这个公道,哀家就做主了。」
旁边的杨嬷嬷表情似乎也是一松,上前将簪子接了过去,状似无意道:「刘相老来得子,要是就这么折了,不给个交代,确实也说不过去。」
太后轻哼了一声:「芮成家的那小子什么德行,真当哀家不知道?要不是平儿开口,折了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却犹如惊雷在我耳边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