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妈怀上我弟弟之后,我的童年就空前自由起来。
我妈不再关心我的成绩,也不再执着于我在家族聚会的时候与堂弟的输赢。
其实这个时候,在跟堂弟的比赛中,我已经输少赢多。
但即使输了,我妈也不像从前那么急赤白赖的了。
她会笑嘻嘻地说:「女孩子嘛,输了就输了。」
我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温柔妈妈,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发现,妈妈对我和对弟弟的标准一点都不一样。
弟弟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
我忧心忡忡:「弟弟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妈妈骂我:「贵人言迟,你懂什么,我们小春将来肯定是要干大事的。」
弟弟撒完了尿,对着尿活泥。
我大叫:「弟弟好恶心。」
妈妈一把把我推开,爱怜地将弟弟抱起来:「我们小春可真会玩,男孩子就是要调皮一点。」
妈妈不会因为小春不会背唐诗、不会算心算而不爱他。
妈妈总是用充满怜爱地眼神望着小春,不管小春做什么,妈妈都感到欢欣鼓舞。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壳而出。
那是我绝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拼命捂着那个盒子,但那个盒子最终还是碎了。
我弟弟四岁那年被车撞死。
我妈哭得悲痛欲绝。
我试图安慰她,抱住她,跟她说:「妈妈,你还有我。」
那一刻,我妈停止了哭泣,她扭头看我,眼神像毒蛇一样,毫不犹豫地向我射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恶意。
「死的怎么不是你?」
那个下午,在我弟弟被撞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边,我亲爱的妈妈,像疯了一样对我拳打脚踢。
她一遍一遍,歇斯底里地问我,死的怎么不是我。
我的心也在这声声质问中,割裂成碎片。
连最亲爱的妈妈,都希望我去死的世界,又怎么指望,我能爱它呢?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恨上了这个世界。
甚至恨上了小春。
小春死了之后,我妈就疯了。
我仿佛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她发泄的工具。
她在外面是优秀教师,对她的学生和言细语。
但在家里,尤其是在我面前,她像一个魔鬼。
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扇我,打我,关我禁闭,将我赶出家门都是家常便饭。
倒是她对外总是说:「玉不磨不成器,人不教不成材。我这都是对她好,这个孩子这么蠢,我不对她狠一点,将来吃亏的还不是她。」
听她说话的人,也频频点头,肯定她教子有方。
只有我爸,会骂她是个神经病。
当然他也不是为我出头,他只是无法忍受我妈而已。
那段时间,我爸和我妈总是吵架,时常在家里大打出手。
我爸吵完就走,留下一地狼藉和坐在狼藉里的我继续迎接我妈的急风骤雨。
后来,我爸和她离了婚。
他俩在法庭上,将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因为是女孩,最终我被判给了我妈。
我很害怕,我求我爸能带我走。
我爸虽然不理我,但是他至少不怎么打我。
但是我爸说,要不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小春也不会有事,你跟你妈一样,是个祸害。
法院门口,我妈和我爸大打出手。
我爸打了我妈好几个耳光,我妈挠了我爸好几个血道子。
望着他们疯狂的样子,我懂了,他们因为小春恨对方。
是因为他们俩都爱小春啊。
这个发现,令我更加恨死去的小春了。
我甚至觉得,小春死得好。
他都死了,还被我爸妈这样深深的爱着,他就应该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梦见小春。
梦见他白白胖胖的样子,梦见他糯糯地叫我姐姐,梦见我故意不理他,他着急地摇晃我的胳膊。
通常在这样的梦醒时分,我会非常愧疚,我觉得恨着他的我、觉得他死得好的我,才是该死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小春的爱和愧疚都消失了,倒是恨意,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
6.
听我讲述到这里,审讯室里的警察们,看我的眼神一言难尽。
我笑了:「我是个连环杀手唉,你们总不能指望,我对这个世界心怀爱意吧。」
一个叔叔辈儿的警察问:「你前面说的我们都记下来了。现在说重点,你说你杀了李山东,但是为什么没有人报警?」
我又笑了:「因为,我妈呀,根本就不在乎李山东,说不定,她也盼着他死呢。」
警察们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7.
经历了丧子、离婚之痛,我妈完全垮了。
重点高中的女教师队伍里势利眼众多,嫁得好、孩子学习好的女人,是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我妈这种,即使是教学能手,也还是因为家庭变故,从食物链中间跌落至最底端。
任谁路过,都可以向她抛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俗称踏上一万只脚。
我妈受不了。
由此她对我更加变本加厉。
那几年,我平均每天都能听到「你怎么不去死」。
「要不是因为生了你这么个扫把星,拖油瓶,我的人生怎么会这么惨。」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
「看到你这个逼样就恶心,真他妈晦气。」
......
我不明白,在外面总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祁老师,为什么在家里会对我这个亲生女儿,源源不断地冒出如此恶毒的语言。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的心里藏着一个已经恶臭病变的泉眼,她在外面努力遮掩,回到家便对着我变本加厉地释放。
因为只有对着我释放,是绝对安全的。
但这一切都在我妈嫁给李山东之后,有了变化。
我妈是在我 16 岁的时候,通过相亲认识李山东的。
他们大概只吃了几次饭,就决定结婚了。
我妈再婚,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她只是告诉我,我们要搬家,「搬进一个很大的房子」。
「你给我打起精神来,收起你那副丑逼样子,你要是敢丢我的人,就给我滚出我家。」
我妈结婚前一夜,丢给我一件白色连衣裙。
那是好几年以来,我妈头一次给我买衣服。
虽然我妈嘴上依旧没有什么好话,但我拿到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心里还是开心极了。
「说不定,我妈结婚了,以后过得幸福了,就会对我也好了呢。」
我在心里这样暗暗期盼着,连带着对我妈和继父李山东的婚姻生活也期盼起来。
李山东是个生意人,跟我妈结婚一年前,刚刚丧偶,儿子在外省念大学,常年不在家。
他看上去体体面面,温温合合,据我妈说,「这个人在很多方面很有实力」。
李山东是真有实力,这从他跟我妈举办的婚礼能看出来。
我妈他们单位那些势利眼,听说我妈再婚,纷纷热情高涨参加婚礼。
我亲耳听见那些势利眼们发出嫉妒的赞叹,他们说:「祁秀之真是有绝招,钓到这么个冤大头。」
如此听来,李山东好像真的挺不错。
但我心里一直纳闷,如此不错的李山东,为什么看上了我妈。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
我到书房去拿钢笔水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聊天记录。
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娶我妈一个中年妇女,「又不好看,又没什么背景」。
李山东的回复是:你们不懂,她闺女好看。
16 岁的我,一眼就看懂了李山东的意思。
而这句话,就那么赤裸地在书房电脑上晾着,似乎并不怕被看到。
我的内心既恐惧又羞耻,本能让我立刻冲出书房的门,找到了正在另一个房间备课的我妈。
但是等我冲进去,我妈抬头斜睨了我一眼,我立刻便不知所措起来。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看多了我妈这样的眼神。
这里头有严厉、有审视、有对我没事找事的指责、有对我莫名其妙的讨厌,但唯独没有关怀与信任。
这样的我妈,真的会为我跟李山东离婚吗?
我妈问我:「有事吗?」
凭借着对妈妈本能的孺慕之情,我还是嗫嚅着说:「李山东,他......他对我不怀好意。」
我妈死死盯了我好大一会儿,突然勾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冷笑:「你瞅瞅你那副丑逼样子,还以为自己是仙女呢?对你不怀好意?你贱不贱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妈,一股冰冷的凉意顺着我的尾椎骨爬满全身。
我妈,她......她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她真的是我妈吗?!
我妈已经低头准备继续备课:「没事滚出去,我劝你还是把你那点龌龊心思多用在学习上。」
我忍不住攥紧拳头,强忍着颤栗说到:「我有证据。」
我妈她不信任我,一定是因为她还没看到证据。
如果她看到证据,她一定不会这么对我的。
那时那刻的我,只有这一个念头,才能勉强支撑自己不崩溃。
可等我妈跟我进了书房,李山东已经坐在了电脑前。
见我们母女进来,他一副惊讶的模样:「这是咋了?」
我把他的惊讶当作心虚,指着他的电脑:「你干什么了你心里有数。」
我让我妈看电脑,我妈不得不走过去,只扫了一眼就回头冲我冷笑:「你是不是发癔症了?你过来看看你李叔叔哪句话对你不怀好意了?」
我跑到电脑前,才发现那句话被删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你们不懂,我们志同道合。
我又气又恼,愤怒地瞪着李山东:「他删了!」
我话没有说完,我妈已经一个耳光扇在了脸上:「我看你才是该扇了!」
「你他妈就是看不惯我过得好是不是?!」
「带你来过好日子,还给你脸了,还污蔑你李叔叔觊觎你!你恶不恶心?」
李山东听见我妈的话大惊失色,摆出一副被我诬陷的委屈模样:「哎呀,阳阳,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又对我妈赌咒发誓:「祁老师,你可要相信我,阳阳说的这种事,别说做了,我就是想一想都是死罪!」
我妈对李山东另换了一副温柔模样:「我当然知道,都是这个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小小年纪,却长了一颗脏心,这要不好好教育,将来不定给我惹出多大的祸来。」
那天晚上,我妈逼着我给李山东下跪道歉,逼着我扇自己的脸,逼着我承认:「我就是嫉妒我妈,不想让她过得好,所以恶意造李叔叔的谣。」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语言的力量。
在我扇自己耳光,用语言承认自己是个嫉妒妈妈的肮脏的女儿的时候,我内心似乎也认可了我妈给我的这个人设。
或许,李山东真的没有写那句可怕的话。
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恶心我妈的。
因为我恨她。
嗯,我恨我妈。
这也是我的头脑中,第一次萌生出了这样确切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