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八点多醒来的时候,木畅的头发被麻将席卡住了好几根,她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后听到木樟翻身的声音,这小孩睡得跟一头死猪一样,一个晚上过去,他大概已经在睡梦中忘记昨天发生的一切。
什么家暴,什么下跪,什么刑罚,它们统统都留在昨天。
不幸家庭出来的孩子好像天生有着极强的自愈功能,舔舐伤口的办法只需要一夜的好觉,第二天醒来便可以自如的迎接新的一天,木樟会这样长大,木畅已经这样长大。
这些不幸究竟会给他们的人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没人可以说得清。
醒来后的木畅走出了苏青的房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两个房间穿梭的时候,木畅自始至终没有做过拧门开门这个动作,因为木畅家里除了最外面那扇防盗门,其他的房间是没有门锁的。
木海切断手指后的第五天,他从医院出来。
回到家后,木海把自己那根断了接不上的手指放在木畅的面前。
那天木畅依旧是跪着的,她跪在那根断指的面前。
向父亲的断指下跪这件事情让木畅觉得可怕又诡异,因为她没有办法接受一个已经离开人体的器官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是木海逼迫她对着自己的罪孽忏悔。
后来那根指头去了哪里?
木畅不知道,她只记得它干涸又失去生命力的皮肤结构,横切面处带着血丝的白骨,只看了一眼,木畅就永远记住了这一幕,当然,还有声音。
这声音自然不是断指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是木海砸门发出来的。
站起来后木畅才知道刚刚木海做了些什么,他把家里除了防盗门之外的门锁都给卸了,从此以后,木畅家卧室甚至包括厕所的门都没有办法锁死,他是在报复木畅把他关在门外的行为,也是在为了下一场家庭战役做准备。
没有人再可以把他关在门外。
从门锁被破坏后,木畅就开始不太喜欢在家里待着,她有一种很奇怪的联想,她觉得她的家是一个四处漏风的地方,她堵住了一扇门,风会从另一扇门吹进来,这座房子不安全。
木畅并不知道,这就是家庭不幸给她带来的影响,她骨子里面已经开始欠缺对家的眷顾和依赖,增生出一些孩子本不该具备的冷漠和神经质。
吃饭的时候,木畅在想自己今天的日程安排。
她再过十几天就要开学了,所以生物的预习内容得尽快弄完,昨天背的东西最好是去新华书店在找两本参考书看下题目进行巩固训练,与此同时,她还得去欢友理发店找周慧要回来属于自己的二十块钱真钱。
除此之外……木畅的脚尖在地面上轻轻地敲了敲,陈澈一家人回来了……木畅想,妈妈今天早上应该是去找念桥阿姨了,因为她们家借的那些钱,估计还没有还得清……
……
木畅家借的钱的确没有还得清,苏青今天特意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去城南的龙湖别墅区拜访韩念桥。
木畅刚起床的时候,苏青就到了韩念桥的家门口。
按门铃之前,苏青有些不自在,她站在雕花大铁门前把自己有点汗湿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心想今天还是应该要带木畅过来才对,带着木畅,她心里就多点底。
把汗擦干净后,苏青才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苏青看着她很莫名的像看到之前的自己,因为她和这个中年女人一样,都曾在韩念桥家做过保姆,走进门后,苏青的手又不自觉的冒出来了汗。
太阳太烈了,可是一进到室内,开的足足的冷气又让苏青打了个冷颤。
苏青心想,这么大的房子开这么足的冷气,这得花多少钱啊?
思索间,中年保姆给苏青拿了双干净的拖鞋过来,这一刻苏青微微松了口气,幸好她今天记得换上自己那双没有破洞的袜子。
换鞋的功夫,韩念桥从玄关处走过来,她穿的很精干,墨蓝色衬衣搭着白色西装裤,一头短卷发轻软的搭在肩上,相比起一件旧衣已经穿了七八年的苏青,两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看到苏青,韩念桥就亲亲热热的拉过了她的手道:“阿青,我等你都等好久了。”
苏青和韩念桥曾经是中学同学,1983 年,她们俩 16 岁,为了贴补家用,两个人一起加入市歌舞团,做了一年的同事。
在歌舞团的时候,为了演出一个音乐剧,苏青曾经学习过一段时间表演,那时候韩念桥对她说:“阿青,你天赋真好,不像我,我觉得我明年估计就得退团去继续念书了,我天赋太差了。”
对着韩念桥笑的时候,苏青很莫名的想起来她十七岁时候的这件往事,二十多年过去了,原来她曾经学过的表演课是为了用在这个地方。
苏青压下自己心里面那点莫名的荒诞感,摆出来一个符合她如今角色应有的憨厚笑容,硬撑着本不具备的体面反手拍了拍韩念桥的手:“念桥,我刚乍一看都没认出来你,你这身打扮也太漂亮了些。”
苏青给自己的角色定位是什么呢?
她如今不是韩念桥的老同学和老同事,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又潦倒的市井小民,今天她之所以来到这里,是要和她求求情,让她在宽限她些时日,毕竟当初借钱的时候,她就说过尽快还清,可是到了这会,已经离当初的尽快太久远了。
好的演技好的天赋有些什么用?
坐在韩念桥大客厅餐桌前的时候,苏青觉得演技天赋没有任何用,她当年就应该要和韩念桥一样重新回到学校起码去把高中念完而不是把赚到的钱都给自己的妹妹去做生意,不然她后来怎么会嫁给木海?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啊,你现在在教育部上班了啊,我当年就说了,你脑子好用,就应该要回去念高中考大学才对。”
真皮大沙发包裹着瘦小的苏青,她的脚踩在厚实地毯上,呈现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局促与拘谨:“我还能干什么啊,就是带着畅畅和小樟,然后出去做点事。”
这么些年过去,韩念桥和苏青维系的其实就是一个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他们或许存在着青春年代的情谊,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青春期留下的情谊根本不足以支撑哪怕一分钟以上的寒暄,可是好在她们俩如今都有一个母亲的身份。
母亲的话题永远避不开孩子,昨天晚上开完会后,韩念桥去看陈澈中学分班结果的时候也看到了木畅的分班结果,不比他们家陈澈是她找关系进的清水市三中 157 班,木畅是靠实打实的分数考进去的。
除此之外,她的分班考试成绩还是绝对的第一名,而考第二名的那个孩子韩念桥也熟得很,是她大姑子的儿子叫齐颂。
齐颂这孩子小神童的外号都要被他妈给吹破天了,偏偏这次输给了木畅,昨天一道看成绩的时候,陈商萍还死鸭子嘴硬的和她说。
“我们家颂颂我本来打算送他去昱城一中的,清水市教学资源还是太差了,昱城一中入学考试考的都是竞赛题型,这回清水市三中都考基础题,这不粗心错了好几个题目。”
这事昨天韩念桥在电话里就和苏青说过了,今天看到苏青,韩念桥就又提了一嘴:“你们家畅畅真的是出息了,你知道齐颂那孩子吧,成绩好得不得了,但是这次也给你家畅畅比下去了!”
苏青的拘谨只有在说到木畅的时候能够得以缓解,因为木畅的确很给她长脸,她是她底气的源泉,恢复了些自若的苏青不免客套几句,她憨厚宽和的笑:“你们家澈澈也不错啊,这孩子从小就机灵。”
苏青显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一说到陈澈韩念桥就头疼得厉害,她没好气的说:“陈澈要是有畅畅一半成绩好我都谢天谢地了。”
鬼知道她因为要把倒数的陈澈硬插进去 157 班的时候挨了多少句冷嘲热讽,她一辈子的脸都丢在了陈澈身上,这死孩子还有脸说:“反正你有本事啊,那我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好了呗,而且要不是要和你回清水市,我就跟我爸那念昱城一中了,你自己要我回来的。”
“阿青你听听看,这说的是人话嘛!要不是初中孩子容易叛逆,我至于把他放到一个好学生多的班里去嘛,这万一要是跟着坏孩子走了错路,我得去牢里看这破孩子!你看看他今天,又不知道一清早的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鬼混的陈澈如今在平南街 430 号的一幢筒子楼楼下,他昨天晚上做了一宿木畅对他说滚的噩梦,导致他今天早上六点多就醒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跟着他妈回清水市,不回来就不会看到木畅,那他也不至于做一晚上这么晦气的梦!
连着打了好几局游戏也没能让陈澈心情好点,他本来想着洗个澡舒舒服服再回去睡个回笼觉,谁知道这回一躺下他没梦见木畅对他说滚,却看见木畅跪在他面前说对不起。
他顺着木畅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他看到了木海。
木畅一声比一声大声在说:“爸爸,对不起。”
“爸爸,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爸爸,我真的错了。”
这场景吓坏陈澈了,他连忙想要过去把木海赶走,把木畅拉起来,可是刚一回头,陈澈就看到木畅哭了。
陈澈觉得自己大概是有毛病,不然他怎么会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跑到木畅家楼下来,他明知道木畅跟一块钢铁一样觉得不会哭,可是他还是担心的跟在了她的身后,因为他看出来她要去的方向又是市汽车站。
陈澈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心想,怎么?她又要离家出走了吗?
有完没完啊她!
还有,他是应该现在就阻止她还是等一下再阻止她?
跟着木畅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陈澈才觉得自己在白操心!因为木畅要去的是汽车站对边的五安广场,她才不是要离家出走,确认了这一点之后陈澈准备打道回府,因为他已经深切的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有多么的吃饱了撑得慌。
正准备打道回府,陈澈就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直直要往前走的木畅忽然停了下来,她有些鬼祟的躲到了一旁在偷看些什么。
本能的察觉到不对劲,陈澈就绕了一下去看木畅究竟在看些什么。
陈澈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他无论怎么绕也没法透过木畅这时候格外魁梧的背影去看清楚她究竟在看些什么,因为木畅死死的挡住了他的视线,而他做贼心虚,亦不敢闹出更大的动作。
她在看什么呢?
陈澈不会想得到木畅正在偷窥的场景和他的梦境有着巧妙地雷同。
一个女人现在确实跪在一个男人面前,只是她不是木畅。
那是一个成年女人,她叫周慧。
木畅看着此时此刻的周慧,如同看到昨天晚上的她自己,原来昨天晚上跪下来的她,是这样子。
像一条狗,摇尾乞怜,没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