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裴景发着颤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他还想说什么,但卫寂的长剑已经恒在他脖子处。
锋锐的刀刃划破裴景脖颈处的肌肤,鲜血沿着刀身滴落。
「夜闯殿下寝宫,理应当杀。」
卫寂嗓音清越,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但握着剑的手却稳稳当当。
他偏头看我:「殿下往里站站。雨大,莫要污了殿下的眼睛。」
于是我听话地退回了殿内。
「卫寂!」距离有些远,我高声地问他,「那你怎么还不杀他?」
按理说,自裴景闯入我宫内的那一刻,他就应该死了。
「你失职了。」
我语气肯定。
卫寂没忍住手抖了下,于是裴景脖子上的伤口又更深了一些。
「被吓到了,不好意思啊。」卫寂瞥了眼,随口一说,「我家小殿下年幼,平日说话时就爱开些玩笑。兄弟你可别放心上啊,做了鬼也莫要缠着我家小殿下了。」
也不知是哪个字刺激到了裴景。
他赤红着眼眶,胸膛因为剧烈的情绪而上下起伏。
厉声:「若我是刺客,那殿下此时便是有危险。卫寂,分明是你任由我闯了进来,此刻又在殿下面前惺惺作态。暗卫的职责本是替主子扫清一切危险,可你却只顾自己戏弄于我,而不顾殿下安危,你又有何资格去谈保护殿下!」
啧,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我都要忍不住替这人鼓掌了。
可惜,这本就是个骨子里的背德之人。
少年跪在地上的身影逐渐地与那日执箭射杀我之人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我眯眼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我问他:「你叫什么?」
「裴景。」
「裴景啊。」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一点一点地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不过一个小小的暗卫,你又有何资格去质疑本宫要护着的人!」
——你叫什么?
——裴景。
——裴景啊……那你以后就是本宫要护着的人了!
裴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那目光哀恸,透过雨幕仿若实质化地落在我身上。
我依旧笑吟吟,可这次却是对着卫寂开口:「还不动手,是打算让本宫亲自来?」
卫寂抠了抠下巴,点头。
然而就在他动手时,裴景终于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于是我听到这人「啧」了声,像是故意要我听到般大声地点评:「比娘们还弱不禁风,是怎么混成暗卫的?还怎么保护主子?」
然后抬头异常诚恳而又良善地看着我:
「小殿下,要不我们就戳几个洞吧。毕竟人现在是七公主身边的暗卫了。」
我思考了几秒,觉得卫寂这个提议甚妙。
甚至蠢蠢欲动,想要亲自上手。
但最终没有成功。
因为沈萱来了。
我看着她被一群人拥着小跑了进来,雨水打湿她昂贵的鹤氅下摆,可她丝毫不在意。
「三皇姐!」沈萱小小地喘着气。
她张开双手挡在裴景面前,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焦虑:「你别伤他!」
此时的沈萱还未及笄,面容稚嫩而又单纯,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看穿了我多年的伪装,然后像是有预兆般地做好了针对我每一步的万全之策。
于是我偏头看着她,笑意吟吟:
「好啊。」
「不过七皇妹可要看好了你身边的这条狗,以后莫要放他出来乱咬人了。」
沈萱咬着下唇,面色有了一瞬的难堪。
7
我其实并没有太把沈萱放在心上。
哪怕是夺位失败,我被关在牢狱之中,而沈萱坐上那世间最尊贵的位子之时,我亦是没大看得起她。
可我实在好奇,这人到底是如何知晓了我的野心。
——世人皆知大奉朝三公主沈蓁荒淫无道、任性娇蛮,是诸多皇子、皇女中最不成器的那个。
就连我的母后也这般认为。
她常常点着我的额头,又无奈又庆幸:「好在你以后还有个当太子的亲哥哥护着你。」
然而本该护着我的太子哥哥却早夭在那场听闻的巫蛊之祸中。
父皇心有愧疚,于是更加纵容我的娇蛮,就连母后也因伤心过度而顾不上管我。
直到后来我的皇弟出生,母后才从悲痛之中走出。
可那时我的恶名早已传了出去,压根儿挽不回来。
可偏偏只有沈萱——
只有她用着那副最无辜的话问着我的父皇:「三皇姐与大哥哥一母同胞,怎会和大哥哥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呢?更何况我听闻三皇姐早些年的时候还经常被太傅夸赞天资聪颖呢!」
「父皇,三皇姐这是怎么了呀?」
然后在所有人都辱骂我的时候站出来,义正词严地替我说话:
「你们说三皇姐任性娇蛮,可她有做过特别伤天害理的事情吗?都是一群听信谣言之人,却在此坏我三皇姐的名声,实在可恨!」
如此,沈萱赢得了好名声。
而我却成为父皇心中的一根刺。
在还是皇太子之时,父皇曾有一位处处都压他一头的皇姐。
世人谈起那位长公主之时,唯余一声喟叹:「若非女儿身……」
「若非女儿身」这句话几乎成了父皇的心病。
因此在他登基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下旨给那位长公主殿下赐了一位窝囊无用的驸马。
后来那位殿下长居寺庙修身养性,这才让父皇稍安下心来。
想来也是可笑,他沉溺女人带来的温柔乡,却又惧怕女人展现出的一点能力。
哪怕那人是自己的亲女儿。
这些人认为,女子,天生就应该跪服于男子之下。
因此后来在看到我沉迷玩乐而荒唐度日的时候,父皇表面上虽会斥责我一二,但语气里却毫无责备之意。
而沈萱做的,便是将父皇心中那根刺重又挑了出来。
我那时的确对沈萱多了几分兴趣。
我想看看她为了对付我到底能做到哪种程度——
皇子、皇女之间明争暗斗是常有的事情,我并不觉得沈萱把心思放在我这个无用皇女身上有什么不对。
然而事实却让我大大地失望了。
沈萱能做的,便是靠着她那与生俱来的天赋,将身边的男子迷得神魂颠倒。
然后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
倒也是奇怪,凡是见沈萱的男子,无一不对她念念不忘。
便是连裴景也如此。
暗司自小训练的暗卫对主子极为忠诚,从未有过背叛主子的先例。
但裴景却是独一份。
他成了沈萱安在我身边的棋子,然后给了我致命一击。
而后来,沈萱瞧着我的目光里干脆带上了一丝同情和嘲弄,如同在看毫无反抗之力的蝼蚁。
她仿佛认定了自己是最后的胜者。
而我注定是踏脚之命。
成王败寇,输了便是输了,我无话可说。
可我依旧瞧不起沈萱。
可我依旧——
要同这天、这命,再争上一争。
8
大抵是那日的话刺到了沈萱。
自那夜之后,我倒是不曾见过裴景。
暗卫本就见不得光。
先前裴景在我身边时,只是因着那张讨人喜的脸成了独一份。
而如今,我身边的独一份又成了卫寂。
却不是因为他那张脸。
我看了眼卫寂那张胡子邋遢、有悖于我对美的欣赏的脸,实在没忍住,痛苦地移开目光。
「你又来寻本宫做什么?」
「我的职责不就是要贴身护着小殿下的安危吗?」卫寂理直气壮。
「本宫说过,你是本宫护着的人,无须舍命保护本宫,只需陪伴一二便可。」
这话先前我也同裴景说过。
只是那时裴景虽未开口,眼底却流露出一分耻辱之色。
但此刻话音刚落,我便觉得不对。
而卫寂眼神也顿时诡异了起来。
他顿了顿,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脸:「小殿下对着我这张脸都能啃得下去?」
卫寂这人,的确不像一个暗司出来的正统暗卫。
他说这话时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态度。
于是我转过头,趁着他不注意时轻佻地扯着他的胡子,仔细地端量。
直看得卫寂脸上笑意消散、浑身僵硬时,这才故作认真地开口:「本宫瞧着你骨相不错,把胡子剃了,想来本宫也是能啃下去的。」
卫寂说不出话来了。
他僵硬着身子,眼神乱瞥。
可我注意到这人隐藏在发下的耳垂却红得快要滴血。
于是我更好奇卫寂这人到底多大了。
上辈子我知道卫寂时,这人已经当了小太监。
虽然我不晓得为何堂堂皇子暗卫会沦落到净了身当了太监,但想来那时他年纪也不小了,必定受了不少苦。
想及此,我瞥了眼卫寂的下半身,又随口问了句:「多大?」
暗卫的感官何其敏锐。
于是我瞧着这人从上到下,几乎裸露在外的肌肤瞬间红了个透顶。
直叫人咂舌惊叹。
只是还未等我惊叹够,这人又一边忍着羞涩一边极为认真地问我:「当小殿下的面首可是比当贴身暗卫的月薪高?」
于是我也认真地思索后回答他:「那是自然。」
两两相望,唯余——
「那便来吧!」
卫寂一把扯开外衣,扯着嗓子干嚎:「只要小殿下赏赐到位,让我干什么都行!」
「别说身子了,便是连心都可以挖出来给小殿下您!」
——唯余惊恐!
我立马撒开扯着卫寂胡子的手,面无表情地指着殿外:「给本宫滚。」
卫寂笑嘻嘻地滚了。
滚之前还自言自语了几句:「哟,我终于瞧见小殿下生气的模样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应当多生生气、发发火才正常嘛!」
我一怔,隐约地记得似乎有人之前也在我耳边说过这般的话。
——「蓁蓁怎的如此好脾气?这可不行,小姑娘就应当可以胡乱地发脾气。便是真胡搅蛮缠了……怕什么?有皇兄给你担着呢,我可是太子!」
——「是阿姊!」
——「好好好,是阿姊!可是蓁蓁,以后这称呼只能在你我二人时悄悄地讲,可莫要让旁人听了去。」
印象里那个笑容爽朗的阿姊终究还是快要从我的记忆中淡出。
是阿姊,并非皇兄。
可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便是有人知道,也几乎快要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