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顾大人来信了,夫人您快醒醒啊!」
春喜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疼,我揉了揉脑门,烦躁地睁眼。
「好了春喜,我知道了。」
说完,我忽地一愣,我不是死了吗?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双手鲜活,还能感受到炭火的温暖,十分不可思议。
「春喜,我还活着?」
「夫人,您睡蒙啦?哪有人睡个午觉把自个儿睡死的?」春喜睁着圆圆的眼睛使劲看我。
我这才发现,春喜的个子矮了一点,小脸圆乎乎的,比印象中嫩许多。
我抬眸看向四周。
我所在的位置,是茶楼的一扇小窗边,窗外行人如织,来往的女子面上化的,皆是一年前盛行一时的落梅妆。
「春喜,这是哪一年?」
「如今盛宝十年呐,完了,夫人,顾大人才去燕门一年,我就把您照顾成痴呆了,等他回来,我怕是要完……」春喜小嘴一撇,愁眉苦脸的。
我怔忡片刻,猛地掐了自己一把,清晰的疼痛才让我明白过来,我活了,还回到了一年前。
这是,我爹娘病死的前一年。
脑中某根弦忽地一跳,我突然想起来,我在意识消散之前,眼前莫名其妙飘浮着许多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冤」字。
莫非是在暗示我什么?上天让我重生一回,会不会,是为了让我给爹翻案?
茶楼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我回过神,顺着看过去,陡然撞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原是大理寺少卿,沈一谋。
他看着我,怔愣片刻,身旁的同僚出声揶揄:「沈大人,老情人见面,不打个招呼吗?」
沈一谋眉头一皱,十分厌恶的样子,语调森冷:「我与此女并无干系,杨大人这般喜欢胡言乱语,小心半夜被人拔了舌头。」
我嘴角抽抽了一下。
当年我爱慕沈一谋,为他倾尽心血,满城皆知,我家落难后,他却对我闭门不见,早让我寒了心,如今竟还有脸嫌弃我。
可笑。
我起身就走:「春喜,回家,好好吃个茶也能遇到这瘟神,实在晦气。」
沈一谋眼皮子一颤,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瘦削修长的手在袖中攥紧。
我走出茶楼,脑海里不断闪出那些飘浮着纸张的画面,想了又想,终是没有头绪。
春喜跟上来,急道:「夫人,顾大人的信您还没看呢!」
顾行渊……
我停下步子,扭头看着她手里的书信,脑海里浮现出我死时,顾行渊呕血的模样,一时恍惚。
他去燕门一年,我从不曾捎过一句话给他,但他还是每月按时写信回来,固执得让人不解。
「给我吧,我看看。」
我接过信,打开,仍是平平无奇的四个字:【安好,勿念。】
心脏没来由地疼了一下。
他所有隐匿的爱意,所有藏于心底的期待,都寄托在这短短四个字中。
前方许多妇人围在一起,闹哄哄的,抱着一大包东西,似乎在跟一个人嘱托什么。
春喜望了望,道:「天冷了,这些夫人们都做了寒衣,给在边疆的夫君寄去呢,也不知燕门冷不冷,顾大人走时衣着单薄,如今定是冻坏了。唉,天这么冷,别人都有寒衣,就他没有,真是可怜,唉算了,他应该早就习惯了……」
春喜说起话来,句句都是暗示,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不对,我不是没发现,我只是不在乎。
我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好了春喜。」我揉了揉脑门,「去买两件成衣给顾大人寄去吧。」
现做是来不及了,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在乎是不是我亲手做的,有就不错了。
春喜眨了眨眼,不敢相信似的,随即猛猛点头:「好的夫人!啊,夫人,您要捎封信去吗?」
我没给他写过信呢。我对他一直不好,突然写信关心他,会不会有点奇怪。
算了,还是写吧。
我转进一间邮驿,要了纸笔,琢磨半天,不知道写什么,我抬头望着窗外,不知何时,鹅毛大雪正簌簌落下来,伴着热闹的人间烟火。
快过年了呢。
上一世,顾行渊在过年前回来了。
只是那时,我对他十分冷淡,在屋中拜佛念经,一面也不肯见他。
除夕夜,他来邀我一起守岁,我嫌他烦,泼了他一杯冷茶,紧闭房门。
他清清冷冷地立于屋外,看院里落了一层雪,湿发都凝了霜。直到新年夜的爆竹响完,才自言自语般道了句:「夫人,新年好。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来找过我,直到回燕门那日,都特意嘱咐春喜,不必告诉我,不要扰了我清净。
往日待他的桩桩件件,犹如昨日,回想起来,深觉自己当真是铁石心肠。
我轻轻叹了口气,垂首执笔,认真写下八个字。
【年关将近,盼君早归。】
信和寒衣寄出后,春喜高兴得一路直念叨:「等顾大人收到,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高兴,也无暇去想,眼下,我只想给我父亲翻案。我思来想去,只能从上一世检举我爹的那些人入手,暗中监视。
不知是我方向错了,还是他们太过谨慎,监视了近一个月,都毫无收获。
事情一下又陷入僵局。
直到腊月二十这天,我路过大理寺,远远瞧见那些衙役像蚂蚁一样搬东西,进进出出,好奇问了一嘴,才得知,原来是大理寺年久失修,塌了几间屋子,如今正整理东西,准备翻修呢。
我忽然有了头绪。
如今大理寺中乱糟糟的,我或许,可以趁机拿到我爹一案的卷宗看看。
只是,我在大理寺中唯一认得的人,就只有沈一谋一个,上个月,我才在茶楼骂了他呢。
草率了,早知他有用,我忍一忍又怎么了。
我犯了难。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去买了一打小礼品,厚着脸皮去找沈一谋。
从前沈、薛两家交好,我想进沈府就能进,如今我家败了,立在门外,干等了半个时辰才被人领进去。
接待我的是沈一谋的娘亲。
她立在廊下,目光刻薄:「你如今已为人妇,还来纠缠我家二郎做什么?」
我不便与她说此行的目的,只微微笑着:「我与沈郎自幼相识,是极要好的朋友,自从我出嫁,久未相聚,今日恰逢沈郎休沐,便上门拜访,叙一叙旧。」
「叙旧?怕不是还对我家二郎有非分之想吧?」
她鄙夷的眼神,让人感觉如芒刺在背,只是我求人办事,不敢胡来,忍了忍,笑得更软:「伯母误会,自我嫁人,与夫君琴瑟和鸣,恩爱无比,我怎会对他人有非分之想?」
「恩爱?我可是听说,你嫁人两年,同那顾行渊话都没说过两句,这叫恩爱?」
「外人知道什么?夫妻之间恩爱与否,只有当事人清楚,譬如伯母你与叔叔,床笫之间的事,难道会讲给外人听吗?」
「你!薛辞盈,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急赤白脸的,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沈一谋淡淡扫了我一眼,道:「母亲,让她进来吧。」
「哎呀,二郎,你见这个丧门星做什么嘛!」
沈一谋目光沉沉,并不言语,他娘争不过,一甩袖,气呼呼地走了。
沈一谋看向我:「说吧,何事。」
我挠了挠头:「咳咳,进去说。」
一迈脚,却被他挡住,一点余地也不留。
「就在这里说,说完快走。」
「这……」
我没有法子,只好放低声音:「我想请你帮个忙,找一找我爹的卷宗……」
话未说完,他冰凉的手便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巴。
「唔?」
他看了看四周,一把将我拉进屋,闭上房门,疾言厉色:「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甩开他的手,急道:「沈一谋,我爹是被冤枉的,我想看看卷宗,为他翻案!」
「你疯了?这不是你能看的东西,何况他已经认罪,再无转圜的余地,你这是白费工夫。」
「白不白费,做了才知道!沈一谋,我爹当年对你多好啊,你就不能帮帮他吗?」
「你根本不知道这案子牵涉到什么!薛辞盈,沈家百年望族,不能毁于我手,我是不会帮你的。」
他冷冷转过脸,不再看我。
我望着他,心又凉了一半。
当初我求他娶我,他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沈家百年望族,他是嫡长子,自幼背负无数人的厚望,不可能为了我,自毁前程。
也罢。
反正来之前,我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好,我知道了。这几盒糕点你收着吧,就当新年礼物了,过年我就不来了。」
我放下礼物,落寞地离开。
沈一谋忽然转身:「薛辞盈,别再查了,我是为你好。」
「嗯。」
我头也不回,打开门走了。
出了沈府,我抬头望着天,深觉无力。
上一世,我爹叫我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做,我听话了,结果最后,他和娘还是没能回来。这一世,我总得做些什么啊,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割得人皮肤生疼,我彷徨地哈了一口气,暖了暖手。
一抬头,便见春喜从雪中跑来,边跑边喊:「夫人!顾大人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