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以为我不敢禀告皇上是怕了她,但其实并非如此。
我不说,不过是明白一个道理——后妃之间的斗争,皇上并不真的在意。
想想便知,他身为皇子在宫中长大,看惯了女人们的倾轧,只要不伤及他的利益,他才懒得去管。
我和碧桃不过是两只毛色漂亮的小狗,如今一只被另一只咬伤了,他才不会将仅剩那只漂亮的打死,顶多呵斥几句,之后愈发宝贝它。
果然,我留疤后,皇上叫太医院来过几次,送了两服药,之后就对我彻底冷淡下来。
而碧桃则更加受宠。
兑换的木签起了效果,一个月的工夫后,碧桃有了身孕。
皇上大喜,将其由正三品贵嫔晋为正二品妃。
宫里已经许久没有皇嗣诞生了,碧桃这一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各宫的礼物如流水一般运往她宫中。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我这边愈发地冷清。
皇上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来过我这里了,人人都知道,妹妹烈火烹油的同时,姐姐彻底失宠了。
在宫中,失宠意味着失去一切。
即便身份仍是贵人,但哪怕是奴才也可以在你头上踩一脚,冬日里的炭火久久地不发下来,佩儿去内务府催了三次,只得到小太监不耐烦的回答:
「碧妃娘娘如今怀着龙子,她又怕冷,皇上嘱咐了,她宫中的炭火务必烧得旺旺的,所以咱内务府实在是没余炭了,还请小主自己想办法吧!」
佩儿回来,一声不吭地去掏自己的银子。
我瞧见了,赶紧问:「你做什么?」
佩儿咬了咬牙:「小主的手都生冻疮了,我打算先拿自己的月银垫上,找相熟的太监去外面买些炭火回来。」
我笑了:「我的好佩儿不再是当初遇事只会哭的小丫头片子了,但这银子轮不到你来垫。」
我起身,披上小袄:「我要去求碧妃娘娘,给我们宫里炭火。」
佩儿一听就疯了:「小主去求碧妃娘娘?她怎么会给你炭火!」
我笑道:「我毕竟是她的姐姐呀。」
佩儿气得语无伦次:「小主,你还不了解你这个妹妹吗?她就算能给你炭火,也得先把你折磨个半死!」
我看了眼傅守谦,他走上来,我和他对视一眼,随即扶上他的手臂。
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要折磨我?
那就快来吧。
佩儿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
碧妃娘娘孕中闲来无事,正愁没有乐子。
我拦住她轿子时,她正从御书房回来。
高高在上地瞧着我,碧桃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哟,这不是绮贵人吗,本宫瞧着,绮贵人气色可不大好呀。」
我垂眸,低声下气地行礼:「娘娘,嫔妾宫中已经没有炭火了,若娘娘宫中有富余的,可否施舍嫔妾些许?」
碧桃大笑,她用手指着我,对左右的小太监们道:「你们知道吗?当年我这绮罗姐姐可是京城第一美人,最是清冷矜持,高贵傲气得不行。如今看她这样低三下四,当真是有趣极了。」
小太监们配合地发出哄笑声。
碧桃心情很好,她垂眸看着我:「绮贵人,不是本宫不想给你,可那毕竟都是皇上对本宫的心意,本宫怎好给人呢?」
我失望地敛首:「既然如此,嫔妾告退……」
「别急啊,你若是能为本宫解决心中烦忧,那就是保皇嗣有功,皇上也一定会愿意赏你炭火的。」碧桃笑眯眯道。
「什么烦忧?」
「啊,是这样,本宫的耳坠子掉进千鲤池了,绮贵人帮本宫找找吧。」碧桃道,「那耳坠子很金贵,旁人碰不得,所以还请绮贵人亲自帮我捞。」
……
千鲤池的水冰冷刺骨,水面上漂着碎冰。
我向前走去,傅守谦悄悄地拉住了我。
我回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眸中带着不忍。
我勾勾嘴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傅卿,你我讨论过的——这是唯一的办法。」
傅守谦睫毛微颤,松开了我。
远处,碧桃的声音扬起:「绮贵人快点,本宫还赶着回宫休息。」
我跳入了千鲤池。
寒冷在瞬间淹没了我,我的额发被水打湿,狼狈不堪地贴在身上,池底的淤泥灌进我的衣服里,我费劲地移动着,很快便站立不稳,摔了个倒仰。
碧桃大笑的声音自远处传来:「第一美人变落水狗了!」
冰冷环绕了我,我几乎快要坚持不下去,但我咬了咬牙,在心里默念那些小时候读过的典故。
韩信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
碧桃是不知道这些故事的,但凡她肯多读些书,就会知道一个人在盛极时越张狂,就离衰亡越近。
……
最后,我在池子里昏了过去。
醒来时,佩儿正在帮我擦身。
她见我醒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通过她断断续续的哭诉,我得知当时是傅守谦跳下千鲤池,把我救了上来。
碧桃看着被捞上来后昏迷不醒的我,没趣地挑挑眉:「行啦,耳坠子没找到就算了,念在绮贵人劳苦功高,就赠她几块炭吧。」
然而碧桃送来的炭点起来一直冒烟,烧了许久,屋内仍然像是冰窟。
在这种环境里,我果然病了,高热不退,浑身烫得惊人,嘴里还不住地喊叫,说自己舍不得这宫里,变了鬼也要回来。
消息传到碧桃那里,她害怕了。
碧桃找来不少和尚道士,讨论着如何不让我死后的厉鬼影响她和孩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能让我死在宫里。
宫中的冤魂阴气最重,不好驱赶,但如果死在外面,让它魂飞魄散的法子就多了。
于是碧桃去找了皇上。
「皇上,绮贵人与我是至亲姐妹,她如今病重,太医们束手无策,臣妾实在是忧心如焚,寝食难安!
「臣妾得知上届太医院院首的妻子吴医女仍然在宫外行医,医馆就开在京城附近,只是她年纪大了难以入宫,所以臣妾想着,不如把绮贵人送到她那里医治。」
就这样,一辆马车出宫,上面只有三人。
我、佩儿、傅守谦。
缩在佩儿怀里,我仍然不忘向傅守谦确认:「干将莫邪剑带了吧?」
傅守谦沉稳点头,我终于放下心来,擦了擦嘴上抹着的珍珠粉,那之前看着病气沉沉的苍白嘴唇立刻显得红润了许多。
是的,我的确得了风寒,但病得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厉害。
一切从头到尾,不过是个计划。
碧桃自以为步步为营,但事实上她的每一步,都走在我的预判上。
我知道她从御书房回来一定会经过那条路。
那条路旁边不是千鲤池就是御兽园,以碧桃的恶毒,她一定能找到折磨我的法子。
折磨后的我自然会「病倒」,并尖声说自己要化作厉鬼。
届时我安排好的和尚道士就会被碧桃找到。
这一系列的事,只有一个目的——让我出宫,去吴医女那里。
原因很简单,这次北疆主将裴宁回京述职后,就在吴医女那里治疗旧伤。
我是宫妃,在宫里会见外男是私通的大罪,我和傅守谦琢磨过裴将军的所有行程,发现只有吴医女那里,是我可以与他安全见面的地方。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而我也终于赌赢了。
许多年后,裴宁回忆过与我的初见。
他说,彼时我最令他震惊的,是脸上的那道疤痕。
我笑道:「怎么,本宫貌丑,吓到将军了?」
他摇头:「并不,小主天姿国色,瑕不掩瑜。只是微臣惊讶,宫中消除疤痕的膏药应当有很多,小主就算不慎划伤了脸,也该有法子治愈。」
我摆摆手:「我不愿大费周章,更何况疤痕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东西,它记录着我们受过的伤害,提醒着我们未报的仇恨,是铭记亦是勋章,将军以为呢?」
裴宁沉默片刻,突然眼眶红了。
他的脸上,同样有道醒目的疤痕,不是来自任何敌人,而是来自他曾效忠的皇朝——
裴将军早年被奸臣所害,受过墨刑,脸上刻有罪臣字样。
这痕迹将伴他一生。
朝中官员明着不说,暗地里一直拿此事嘲笑他。
我方才那番话貌似说的是自己脸上的疤,事实上却是在宽慰他。
我当然查过裴宁。
他是徐驰飞老将军的旧部,被奸臣诬害后落草做过土匪,后来接受朝廷招安,而北疆一代实在没有良将,骁勇善战的他竟然一步步爬到了将军之位,多次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抗旨。
此人忠的不是皇帝,是百姓。
这个做过囚犯与土匪的男人有颗未曾磨灭的名将之心,见不得边塞百姓受战乱之苦。
那么他就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叫佩儿取出干将莫邪剑,双手赠与裴宁。
「徐老将军是我外祖,我幼时曾听他讲过麾下副将裴宁的风采,他说,裴宁八岁屠狼王,九岁上战场,十三岁便单人单骑闯入马匪窝,一箭射死了对方的首领,救下百姓一百二十七人。
「如今北疆有将军守护,我外祖在天之灵想必安心,我代他将此剑赠与将军。」
裴宁轻抚剑身,眼中有泪花闪动。
他跟随徐老将军时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如今塞北风霜磨砺,少年已变成了坚毅寡言的青年。
但有些烙印在血里的记忆不会变。
「我塞北十万将士,认军令,不认皇命。」裴宁单膝跪下,「此剑便是我们的军令,见此剑,便是见了主公。」
那一夜,碧桃在宫中得了天子的恩宠。
而我在宫外,得了十万将士的心。
……
当晚,裴宁离开后,傅守谦为我研墨。
傅守谦垂眸时,睫毛纤长,如同鸦羽。
他低声问:「小主很是喜爱裴将军?」
我瞧他一眼:「何出此言?」
傅守谦玉白的腕骨微微一抖,墨色在砚台中漾开:「裴宁乃是少年将军,威震北疆,凌厉俊美,自古美人便爱慕英雄。」
我正色道:「他与你一样,都是我的左膀右臂。」
傅守谦眼角一弯,低头研墨。
我瞧着他:「开心了?」
傅守谦低头不看我:「听不懂小主的话。」
我嗤笑:「假太监。」
……
玩笑话不过几句,很快便回到正事上。
傅守谦问我,那疤是否是我刻意弄的。
「不,但是我刻意留的。」我摸了摸面颊,「我知道裴宁的墨刑是他一生之苦,这时候脸上有疤便成了我的优势。」
士为知己者死,面对真正的贤才时,捧出金银捧出财宝,都不如捧出一颗真诚的心。
「再加上,我也想助长一下碧桃的气焰。」
傅守谦会意:「小主纵容她,她便也会更加肆意骄狂地对待别人,长此以往,总会有人来整治她,宫中斗得越狠,咱们才能藏得越深。」
他的眸中闪过一缕忧色:「只是碧妃娘娘如今如日中天,如果生下皇嗣,那后宫中其余人差她太远,很难斗得有来有回。」
我笑了,提笔蘸墨。
「放心,能生皇嗣的人,可不止我妹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