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逸抱着那捧骨灰,小心翼翼地放进他早就准备好的粉色骨灰盒里。
他自言自语地摩挲着那盒子:「琪琪,你不是最喜欢粉色了吗,哥哥带你回家。」
但是他明白,宁琪不会再喊他哥哥了。
他一直都觉得宁琪还是那个懂事的小女孩,她喜欢的东西,即便被妈妈拿来送给段芝芝她仍然一声不吭,甚至不会掉眼泪。到后来,他甚至都觉得,那些东西,或许宁琪不是真的喜欢,送给段芝芝也没关系的。
段芝芝嘴甜,会抱着他的脖子撒娇,也会讨母亲的欢心。
他亲眼见过,顾叔叔的工作辛苦,能够赚钱养兄妹三人很不容易,他理解母亲的卑微和小心翼翼,更理解母亲不停地对自己和宁琪说的那句「要懂得感恩」。
刚开始他是心疼宁琪的,但久而久之,看到性子愈加古怪的宁琪,他没有多余的耐心去照料一个青春期敏感多疑的妹妹,他想,等她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和母亲一样。
宁琪考上了名校的时候,他准备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想要送给她,在段芝芝说出那句:「哥哥,这是你送给我的上大学的礼物吗?」
他突然就点了点头。
他不是没有看到宁琪失望的眼神,但他觉得没关系的,以后还会再有。
宁琪保研成功的时候,他买了一台苹果 12 送给她,但是还没送到她的手里,就又被段芝芝发现。
「哥哥,这是送给我的吗?」
宁逸第一次拒绝段芝芝:「这是送给宁琪的,她保研成功了。」
段芝芝的眼圈红了,突然大哭起来:「哥哥不爱我了,只爱姐姐对不对?」
他忽然又软下声音:「那送给你吧。」
他明明看到宁琪就站在门后,但他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里,宁逸觉得他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他看到自己的手掌,竟然还为了段芝芝掌掴了自己的亲妹妹。
他在飞机上泪如雨下。
所有的乘客都在看这个神情悲伤、泪流满面的男人。
那个滂沱雨夜,家里的人连同自己都在逼迫宁琪捐肾的那天晚上,她的心该有多痛呢?宁逸不敢想。
在婚礼前,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跪在地上求把自己未来的丈夫让出去的时候,她的心该有多痛呢?
宁逸不敢再想下去。
他闭上眼睛,就是病房外宁琪那双满眼蓄满泪水的眼睛,他不是没看见宁琪眼底的失望。
在宁琪说「你放心,陆昂是你的段芝芝的了」那句话的时候,他不是不想追上去。
只是他觉得,以后好好补偿宁琪就好。
但是他不知道,宁琪离开那天,就没有以后了。
宁逸回家之后,母亲和段叔叔仍然在医院陪护段芝芝。
他开车去了医院,陆昂坐在病房外还在给宁琪的手机打电话。
他顿了顿,哑着嗓子:「不用打了,宁琪死了。」
陆昂:「你说什么?」
陆昂执拗地打了宁逸一拳又骂道:「你他妈说什么?」
宁逸擦了擦唇角的血说:「宁琪死了。」
陆昂还想打架,门突然被拉开。
母亲一脸不高兴:「宁逸,你说你去找宁琪了,宁琪人呢,让她回来给段叔叔道歉,那些钱段叔叔会退给她的,她也不用躲着我们,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
宁逸看着怒意冲冲的母亲,突然心里产生了一阵恶意,如果母亲知道宁琪死了,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崩溃呢?
他冷冷开口:「宁琪已经回来了,但是她没办法一个人过来。」
母亲果然更加怒火朝天,段芝芝这时候跑过来搀扶着母亲:「妈妈,你别生气,姐姐可能只是生我的气吧。」
宁逸突然露出一个极为古怪的笑容:「她的确不会来了,因为她死了。」
母亲皱了皱眉:「你疯了?你怎么诅咒你自己的亲生妹妹?」
一旁的陆昂突然慌乱起来,他给徐漾打通了电话。
徐漾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宁琪死后,保险受益人填了几个人的名字,过几天我会回去,帮着处理。」
她挂掉电话。
母亲还是不相信:「别逗我了。」
段芝芝在一旁尖着嗓子:「哥哥,你是和姐姐联合起来吓唬妈妈吗?」
宁逸的目光落在段芝芝脸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芝芝,你要好好保养身体,你的身体里还有宁琪的一颗肾,你别忘了。」
宁逸只是来通知母亲宁琪的死讯。
虽然母亲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他回了家,看到那粉色的骨灰盒的时候,突然自言自语:「怎么会呢,琪琪一直很懂事,很听话的,她的身体也一直都很健康,捐肾的时候体检过的,没问题的,不会的,不会的。」
徐漾开车带着元宝回到了熟悉的城市。
她进了宁琪的家门。
她的房间狭小又阴暗,是用厨房隔出来的,反观段芝芝的房间,朝南温暖,有粉色的公主床和白色的帷幔,真像是公主的房间啊。
徐漾对宁琪的母亲的鄙视更加多了。
宁琪的母亲,仍然不肯相信宁琪已经去世。
直到保险工作人员,还有徐漾掏出遗书和死亡证明的时候,她才呆呆地蹲坐在地上。
而她所谓的继父,倒是神情淡漠。
陆昂红着眼睛,连元宝都不愿意凑到他身边去。
保险员缓缓开口:「宁琪女士两年前购买了这份保险,受益人填写了母亲和哥哥还有徐漾女士以及陆昂先生,现在宁琪女士已经去世,赔偿金额会按照合同来如期打到各位的账户上。」
宁琪的母亲在看到遗书的时候,突然崩溃大哭。
毕竟遗书寥寥数笔,却字字诛心。
遗书中一句也没有提起她和宁逸。ყƵ
徐漾离开前,陆昂求她将遗书留给他。
徐漾答应了。
如果每日能够让他们受到剜心之痛,也不枉宁琪临终前那么凄苦。
徐漾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便又带着元宝回了草原,她在陪元宝玩飞盘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些日子,宁琪蹲在蒙古包边,一遍又一遍地教元宝不要回头。
她终于控制不住,发出震天的哭喊。
宁琪,你让所有人都不要回头看你,不要想起你。
可怎么能不想起你?
听说宁琪的母亲精神恍惚了一阵子后,终究还是选择与顾叔叔离婚。
而段芝芝并不觉得自己抢走了属于宁琪的东西,甚至在宁琪的母亲搬走前,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我爸爸娶你,不就是来照顾我的吗?现在你女儿死了,你更能全心全意照顾我了,我的好妈妈?」
宁琪的母亲终于幡然醒悟,这些年被她数落的白眼狼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如珠如宝捧了二十年的继女,她不敢去想在女儿临死前,她都做了一些什么。
她开始睡不着觉,变得愈发苍老,每天都在呢喃:「琪琪,琪琪,来看看妈妈好不好?妈妈给你买你最爱的娃娃,妈妈给你装扮公主房间,好不好?」
而陆昂去了乡村支教,不见踪影。
宁逸成了三甲医院的医生,他每天都会去盯着段芝芝。
直到段芝芝忍无可忍:「你已经不是我哥哥了,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宁逸冷冷地盯着她:「因为你身体里,还有我妹妹的一颗肾啊。」
但这些赎罪,都来得太晚了。
太晚了
亲爱的阿漾:
对不起,在我临终前仍然拖累了你一个多月,我无法容忍自己的尊严被病魔吞噬,也不想你沉浸在洗不完的床单和裤子中,你本就向往自由才去了草原,可我仍然自私地去投奔你。
我本想自己死得远一点。
但在临出发前,看到了草原,看到了母亲河,想起了你。
我这一生,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母亲的慈爱和兄长的护短,但我却独独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友谊。
保险的受益人,还有我留下的一张卡,统统留给你。
因为还有一些事情,要麻烦你。
元宝,是我养了四年的小狗,我在宠物店路过,它在橱窗里跳着吸引我的注意。
再然后,店主告诉我,这只小狗品相不好,半价出售。
我就把它抱回了家。
它陪了我很久,很懂事,不拆家,只是贪吃,不爱吃狗粮,只爱吃我给它做的营养狗饭。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狗饭的配方,我写在另一张纸条上啦。
请你好好照顾它,草原很恣意,它会很自由。
还有希望你不要为我难过,也不要因为我感到悲伤。
另外,如果陆昂来找你,请告诉他,我们没有结婚证的约束,他还是完完整整的自由人。
不要被道德谴责而不去寻求人生的其他方向。
我本就病重,却还是想自私地和他办一场婚礼。
但人生总有缺憾,我并不感到遗憾。
阿漾,请代替我,自由地活着吧。
不要为我难过。
母亲河的河水或许是温暖的。
希望有来生,我不再碰见从前的家人,能有爱我的父母和疼我的兄长。
阿漾,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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