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初夏点点头,利落攀上马车。
车内燃着上好熏香,她鼻头耸动,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视线下移,果真在男子腹部见到一块暗色。
昭王并不计较她的冒犯,出声问道:“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于初夏见他面善,便未隐瞒:“我来收集故事,不知城中可有怪事发生?最好是许久以前谁和谁爱得死去活来,后来双双成为怨魂久久不肯离去,诸如此类的。”
寻常人听了少不得要耻笑,昭王却认真想了想,道:“城东有一座破庙,躲雨行人皆说见到过鬼影,不知算不算得怪事。”
“算!”
于初夏见他眉间蹙着郁色,斟酌开口,“你似是也有故事。”
昭王闻言,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姑娘好眼力,只是本王的故事远不到死去活来的地步。若有那一日,再说与姑娘听。”
血腥味渐浓,浓香几乎压制不住。
念着寄载一程的份上,于初夏递过去一颗回血丹:“用处不大,但能保你不因血竭而死。”
“多谢。”
昭王并不生疑,径直吞了下去。
于初夏预感两人日后会再相见,未多做告别,待马车停稳便掀帘离去。
她依言来到城东,日照当头,林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热意。四下寂静无声,连蝉鸣都不曾响。就好比人猛地扎入水下,耳畔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于初夏背后微微发毛,旋即又拍拍胸脯:“怕什么!怎么说也是我的原身更吓人。”
破庙人迹罕至,老远闻见一股朽木酸味,她被熏得泪眼涟涟,拂袖扇了半日才进去。
佛像已然辨不出模样,难怪镇不住鬼魂。于初夏掸掸蒲团,原地坐下,又掏出讼雀给的罗盘。
指针转了一圈,最后落于北向。
当真有怨魂!
她闭目静神,直至弦月攀上枝头,门外灯盏忽地不点自亮,在静夜中平添几分诡异。
很快,窗纸上投下一个佝偻身影。
许是生前不良于行,那身影手持竹竿,在青石板上砸出毫无章法的声响,无端叫人心烦。
于初夏不堪受扰,揉了揉耳朵,轻声问:“你在寻什么?”
动静顿消,屋中出现一位双目空洞的老妪。虽说是魂态,耳垂饱满,面露慈态,不难看出曾是位有福之人。
“建春十一年亡,那便是死了三十年有余?”于初夏努力辨认罗盘上的字。
闻言,老妪大喜过望:“仙、仙人,老朽的确在寻人,不不不,是在寻精怪。”
古神早已陨落,如今三界之中,余下仙、妖、精、魔、人、灵六族。
万物功德浩荡,便升为仙。
万物心有邪念,便堕为魔。
天地孕育是为妖,而后靠母体传承。草木开出灵智是为精怪,修士之物开出灵智是为灵。
若真要分个派别,仙族之下是修士,修士与灵互为主仆,其下是人。妖族自成一派,精与魔则常被混为一谈。
无他,与妖族而言,精怪太弱;与人族而言,精怪太可怖。
于初夏收起罗盘,直言道:“我今夜来此,是为追溯一段往事。你若愿意让我见见你的执念,我会给你答案。”
老妪当即恭敬一揖:“多谢仙人。”
见怨魂如此配合,于初夏心下生出一股悲凉。执念果真是,教人不愿舍弃半点希望。
她捏诀起势,转眼间化为星光,飞入老妪魂台。
身下摇摇晃晃,于初夏摸了摸,抓到一把剌手的稻草。待适应此间光线,她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坐于牛车上。
与于初夏并坐的还有一位女子,容貌清秀,只是手中正紧紧抱着奶娃娃,着实有些不搭。
见她盯着婴孩,花九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去:“十五,你不会还惦记着扔了她吧!”
于初夏了然,自己现下的身份叫做十五。
“世间有母女连心,亦有日久生情,可……”于初夏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含糊略过,“两者皆沾不上,为何要护她?”
闻言,花九面上漾起笑意:“我也说不清,第一眼时,令我想起了你。彼时你刚化形,乖乖躺在草丛里,不哭也不闹。这孩子也是,今日天寒,她冻成这样却还是见人便笑。”
精怪没有父母,也孕育不出后辈,虽与族人以兄弟姐妹相称,却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于初夏微微讶异,试探道:“姐姐,难不成你竟喜欢做娘亲?”
花九轻“啐”一声:“胡说!我原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觉着,不能让她就这般冻死在外头。你放心,我会找一户富贵人家将她放下。”
原来姐妹二人是要搭牛车去镇上,为弃婴找户人家。
待天色渐渐暗下,终于得见一座巍峨山峰,城镇坐落在山脚,临着一条清澈蜿蜒的溪流。街上摊贩不多,身着异域服饰的货郎正挑着扁担与行人搭话。
花九不知从何处得来铜币,悉数给了车夫。
于初夏随她下车,发丝被风刃吹得胡乱飞舞。见状,花九护着奶娃娃往东向跨了两步,温声道:“十五,你往后站,这样风就吹不到了。”
少女单薄的身躯倒映在于初夏眸中,好似一尊巨石,高大坚定,让人不由得想靠近。
于初夏捂了捂心脏,这是来自花十五的情感。
她不解。
没有血缘,竟也能生出亲情?
正思忖着,花九面色一变,将女婴塞入于初夏手中:“你们先走,前方有天越宗的道士。”
凡间仙门多隐于灵山,逢乱方出,常人不易得见。
此外,仍有一些散修,自称师祖,在红尘中建门立派。于得道修士而言,他们是旁门左道;于凡人而言,他们却是座上宾。
于初夏曾听过天越宗。
道是宗门上下皆为弃婴,老师父将他们培养成小道士,念经做法、风水算命,肯花钱便有人应。
所行非恶,是以仙门不曾干涉。
只眼下于初夏成了精怪,见天越宗便如临大敌。若是没有怀中女婴,她们变回原形即可,道行浅的自然辨不出。
花九俨然慌了神,一时没想到这一层。
于初夏已知女婴便是破庙中的老妪,此行定然有惊无险。却仍被花十五的情绪感染,生出几分紧张。
“姐姐,把她藏起来吧。”于初夏拦住花九,颤声道,“这孩子若不哭,便是与你我有缘,道士走后我们把她带回去。她若哭了……也是她的机缘。”
花九美目微睁,似是意外妹妹的态度转变:“你不怨我?”
于初夏轻轻摇了摇头,一如当年的花十五。
她们将女婴藏至筐中,自己则化为檐下兰花,静待天越宗众人走过。
果不其然,无人发现异样。
花九松了口气,欲探头看看孩子,绿茎因扭动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不料一位面容青涩的少年蹲了下来,他手持桃木剑,眯眼望着花九。
时间静止了一瞬。
正当于初夏犹豫着是否要出手,却听远处有人喊道:“小师弟,快跟上!去晚了可就没酒喝了。”
少年厉色顿消,小跑着离开巷子。
花九就此收养了女婴,取名为笑笑。
兰花精吸食晨露为生,人族却需各种繁琐东西。于是她们在偏远山村住下,白日里摘果酿酒,再由花九带去集市换物。
笑笑性子静,成日吃喝睡笑,久而久之,花十五也不厌烦她。
当一岁半的笑笑在田埂边晃着小脚,朝花九甜甜叫了声娘亲。于初夏瞥见,有晶莹的水珠自“姐姐”眼眶中坠落。
转眼间,时移物易,于初夏立在一处山庄里。
六岁的笑笑伏于小案前习字,见她发愣,喊道:“小姨,可是要出门?”
于初夏含糊应了声,推门而出。
这地方给她的感觉甚是熟悉。
身为皮影人偶,又是飞升后方炼出人形,于初夏不应当有这种错觉。可她闭眼,循着本能往东行了五十步,再伸手一够,当真从细枝上取下来一块玉符。
“怎么会……”于初夏哑然道。
她凑近一瞧,玉符上刻有“岑暮迟”二字,许是年代久远,字迹有些斑驳。
于初夏将玉符塞入袖中,心道,若能把它带出幻影,届时再琢磨也不迟。
梯田之下,作妇人打扮的花九正提着食篮往回赶。身后紧跟着一位道士,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师弟”。
于初夏跃至树上,隐去自己身形。
她见笑笑蹦着去够食篮,遭花九打趣道:“哪里来的小馋猫,去,先净手。”
这时,小道士从天而降,将笑笑拉至身后:“妖孽,快快现出原形!”
兰花精并不善战,花九登时摔了个趔趄。
笑笑不管不顾地挣脱,哭喊着奔了过去:“娘——”
小道士摔出一张符,将花九定在原地,又朝笑笑斥道:“妖如何能是你娘亲!”
很显然,他不似正统修士那般研习过各族由来,只当非人族类俱是妖。
而花九在他眼中,更是以孩童为食的恶妖。
笑笑见娘亲身上长出青绿花茎,非但不惧怕,反倒哀求小道士:“我娘不是妖,她是兰花精怪,求道长放了她吧。”
花九嘴角溢出鲜血,整张脸苍白得不像话。
于初夏心下一紧,却发觉并非是十五的情绪波动,想来那时她并不在此地,只好长吁一声,静观其变。
小道士见笑笑哭嚎不止,故作板正的面上出现松动,终是撕去了花九身上的符纸。
花九感激地点点头,解释道:“六年前,我在扬江边捡到这个孩子,原也只是不想她冻死,不知不觉竟放在身边养了好些年。”
笑笑紧紧搂住娘亲,闷声恳求:“娘和姨姨不曾害过人,家中也只有我一个食荤腥,道长不要抓我娘。”
花精与人族做母女,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