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迩嗓音携笑,似有歉意,“是晚辈失礼了。”
“无妨。”林弃面容淡然,幽幽道,“所以郁尚书……,今夜有ᴊsɢ时间吗?”
“我们谈谈?”
郁迩:“……”
林府书房。
茶香舒淡,泛着些清甜,上面氤氲着渺然的浅雾,郁迩修长的指节轻翻着茶盖,端正坐在侧位上。
林弃凝视着茶水中的青绿嫩芽,轻声道,“这茶唤作日照雪青。”
“寓意倒和你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霁,日照雪青……
“幼时遗孤,字乃长隅寺师尊所取。”郁迩轻抿了口茶,淡然道,“丞相找我来,总不至于只是想谈这个。”
“你还未解我心中疑惑。”林弃定定看着他,直接道,“你与七皇子关系密切,三皇子与五皇子出事,其中是否有你的手笔?”
“丞相此话何意?”
“你出身南郡,原本便是经由我的举荐进入北楚。”林弃沉声道,“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引狼入室。”
郁迩眉眼舒和,似是有些好笑,悠悠道,“北楚之前不就定都南郡么?莫非林丞相不是出身南郡?”
“……”林弃一时语塞,寒声道,“你明明知道,以前的南郡与如今怎可相提并论?如今南郡是在南郡城主的管辖之下,早就已经脱离北楚。”
“那丞相的意思是,我与七皇子相交,又是出身南郡,所以必然图谋不轨?”
林弃轻轻摇头,迎上郁迩不辨喜怒的眸色,缓声道。
“七皇子没有错,你们相交更没有错,可如今的情势是,姜家倒塌,叶家崩盘,世家大族势力锐减,而七皇子如今在朝堂一呼百应,收揽无数寒门仕宦,铁了心要与世家背道相驰,长此以往,北楚的统治将面临严重危机。”
“最后一句话不太对……”郁迩接了话,轻声笑道,“丞相未免想得极端了些……”
“离了世家的一手遮天,朝堂风气只会更加清明正派,贪官污吏会急剧削减,北楚黎民百姓失了剥削压迫,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
林弃噤声,默默看着他,方想开口,便听见清冽如泉的嗓音继续道。
“林丞相。”郁迩把玩着茶盏,视线掠过窗外的皎柔月光,声线渐渐淡了下来 。
“就如同当年褚氏的统治不再依赖于杀伐果断的酷吏,一样可以转而依靠世家大族,倘若日后当真失了世家的拥护,也可以选贤举能,总归是有替代品,不是吗?”
“你不用混淆我。”林弃定神看了他半晌,才幽幽道。
“你我都明白,褚氏从舍弃酷吏的那一刻起,便已和世家共生依存,没了世家,褚家的皇权只会被架空。”
“那又怎样?”郁迩毫不在意,淡淡笑道,“林丞相不妨换个角度想想,没了褚氏,北楚又不会亡国,反而会发展得更好……”
“够了!”
林弃还以为郁迩会绕一圈,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地指了出来,厉声打断道。
“北楚是褚氏的天下,我们吃的是褚家粮,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
“你我忠的是褚姓皇,身为褚家臣,你方才将北楚与褚氏分而论之,实在是大逆不道!”
“是吗?”
郁迩微微垂下眼睫,笑意不达眼底。
“不过我记得,十年前,酷吏作为褚氏的耳目心腹,一样对褚氏而言举足轻重,可那时候,林丞相可没有如今这般畏首畏脑,短短几日之间便组织军士将城中酷吏大臣屠杀殆尽,不留活口……”
“这并不能混为一谈。”林弃没有注意到郁迩眸中散发的冷意,只是恨声辩驳道。
“酷吏存在的形式是烧杀抢掠,是不辨是非无恶不作!他们是长在北楚朝堂里的毒疮毒脓,无时无刻不构成威胁,如果不及时清理干净,那必然将后患无穷!”
青色袖袍下的指节微蜷,默然良久,郁迩眉眼间似有不解,淡声道,“可是……”
“他们所作所为,不是从来都只听命于天子吗?”
林弃缄言,一时失了音,郁迩携着笑的嗓音仍在继续。
“坏事他们来做,恶名他们来负,只因为你们口中所谓的忠君二字,你们不敢对君王发难,不敢去挑战君主的权威,所以……他们就得承担君王光鲜亮丽之下的所有阴暗面,所有腌臜事……”
“到头来,事成之后被毅然舍弃的是他们,满门抄斩后罪有应得的也是他们……,万民齐呼大快人心,这便是你们口中轰轰烈烈的为民除害了……”
“是这样吗?”
“郁明霁!”林弃一时气闷,眸色中闪过一丝晦暗,又似有被人戳破痛事的恼怒。
“你今夜是疯了吗?!居然在为死有余辜的酷吏一党辩解?”
郁迩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压下了心底的暴戾,转瞬平静下来,面容间舒淡平和,他悠悠道,“谈不上什么辩解,不过是心有所悟罢了。”
“做文人,心思总得敏感一些,难免会有些主观臆断。”
闻言,林弃脸色稍缓,觉察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已然僵持下来了,方想说些话来缓和气氛,书房门却被陡然敲响了。
“什么事?”
门外的奴仆应声道,“大人,小公子今夜特意给您泡了助眠的安神茶。”
郁迩见到林弃面容间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了,听着他舒声道,“进来吧。”
客人来访,那奴仆不敢多看,为郁迩添上了杯新茶,便款身退下了。
“见怪了。”林弃恢复了一派从容的模样,缓声笑道,“阿敉活泼好动,一天天的总喜欢折腾。”
“挺好的。”郁迩认同道,“家庭和美,丞相便可以尽享天伦了。”
“方才谈及酷吏,晚辈忽然想到另一件很巧的事。”
第86章 算计(四):往事
林弃含了口茶,侧眸看他,随意应道,“什么?”
“丞相才貌双绝,醉玉颓山之姿令无数名门闺秀芳心暗许……”
郁迩侧臂支着额,眉眼间似含笑意,姿态散漫而随意,悠悠道,“然而丞相这许多年身边仅有苏文澜一位夫人,琴瑟和鸣羡煞旁人,育有独子唤作林敉……”
“倒不禁让晚辈想起另外一个人……”
握着青瓷茶盏的指节微僵,掌心似乎都浮了些虚汗,林弃心中仍存有一丝侥幸,郁迩想说的或许不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人……
故作镇定道,“谁?”
郁迩默了默,片刻后唇角携着丝丝浅笑,正视着主位上的人,状似不经意道,“昔年北楚酷吏之首郁淮。”
指节微颤,杯中的安神茶荡漾开来,溅出几缕水滴,林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克制着不太自然的神情,迎着郁迩那仿佛能观摩一切的眸色,定神道,“……怎么说?”
郁迩仿佛没有觉察到林弃的异样,只是品着茶盏中的日照雪青,甘甜之中携着丝丝苦涩,半晌唇角轻掀。
“郁淮作为酷吏之首,在十年前的变法中首当其冲,满门抄斩葬身南郡,挫骨扬灰尸首无存……”
微微顿了一下,郁迩继续道。
“不过在他出事前,深得君王倚重,权势过大又武学盖世,导致他被不少文臣武将视作豺狼虎豹……”
“然而荒谬的是,郁淮终其一生不过一位妻子,惧内之名更是响彻朝野……”
林弃的面色已然一点点白下去了,双眸渐渐失神,扣着桌面的指节也不自觉地用着力。
郁迩靠着椅背,蓦然停下了,含笑的话语中似存关心,轻声道,“丞相,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要紧吧?”
林弃尽量避开了他的视线,扶上了额角,淡淡道,“夜深了,只是有些疲惫……,你继续说。”
“是了,接下来便委实有些巧了……”郁迩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温声笑道,“贵公子唤作林敉,郁淮与妻子同样育有独子。”
“唤作郁敉……”
有那么一瞬间,林弃有过刹那的遥远感和恍惚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岁月涤荡,时光的洪流汹涌无情地冲刷了一切,就算是再深彻,再刻骨的记忆也应该淡去了,所有不该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