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话剧团的《盛宴》赢得满堂彩是没什么疑义的：摹写生活的文本、精湛的演技、灵活自然的调度、令人置身其中的本土化和触动人心的生死议题。

然而在作品引得众多观众（包括我）频频落泪的同时，它也带给我一些待思考的疑问。

《盛宴》跟随一对男女Sam和Nicole从相识到死亡的一生，展现一个家庭的组建与更迭。全剧由八位演员组成少青中老四代来演绎众多人物的不同年龄阶段，共分54场戏，都发生在餐桌上。

《盛宴》文本由曾任教于耶鲁大学戏剧学院丹‧勒方（Dan LeFranc）创作，2012年于美国外百老汇上演，被美国《芝加哥时报》剧评赞誉为该年度最佳戏剧，并获提名纽约戏剧委员会最佳剧本，本次香港话剧团的版本，由导演陈敢权本人翻译。

同样的文本，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曾于2016年将这部作品搬上舞台，但取名《大餐》。

不到两个小时的演出时间里，我们沿着两位主角，看到了人从青年到死亡的一生，看到相似的生命里的来去。主角随着年岁增长不断转变身份，从青年恋爱男女变为夹在儿女和老人之间的中年夫妻，一边送别老人一边看着儿女成长并逐渐远离，甚至在不幸中面对女儿与孙子先一步离世的悲痛，最后自己成为耄耋老人缓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吃饭”串联起了整部戏。作品选取了主角一生中的重要吃饭场景，就像在一段长长的视频里选取许多细碎场景剪辑在一起，被省略遗弃的是大量的时间。

而创作者就需要保证在有限的场景里交代足够观众理解的信息，需要演员成为那一个饭局上的TA，很见功力。

与“上话版”《大餐》相比，“港话版”《盛宴》更符合中国较早的家庭就餐经验：木制桌椅、垂着丝绸布料的写意空间，并取消了原作中要求演员在两侧候场产生的间离感，译名上也更多一些韵味。但以观众经验来评判的话，宜家风的《大餐》布景，会更贴近某些观众也未可知。

在饭桌上，中国人都在做什么呢？饭桌上，有哪些人、吃哪些饭、说哪些话，都可以迅速地窥见这个家的形态、矛盾、危机和诉求。我们似乎有“团圆”的需求，但饭桌上却始终有人来来去去。用饭桌的相聚离别来看生命的往来，的确是一个很不错的切入口。

剧作家和从事二次创作的导演演员们，为我们带来了日常生活中真切可感的喜悦、矛盾和伤痛。

然而这种真实明明是残酷的：婚姻、家庭中的互相伤害在一个家的形式下仅仅交由时间打理，“遗忘”才是我们继续维持状态的方式，所有的伤痕都未被好好对待。

譬如在中年阶段，Nicole发现Sam出轨，在他们的婚姻即将破裂之际，Sam父亲的死亡让Nicole回到他的身旁，而Nicole从前是讨厌这位公公的。又譬如Sam和Nicole老年时，儿子和孙女来看望他们不过是蜻蜓点水，喧闹着来到老人们的餐桌前，未等迟缓的他们吃完饭就完成任务迅速撤退。

当这些摆在舞台上的时候会让人心有迟疑，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方式。

然而这种残酷的生活真相，却被裹上糖衣成了宣传中的“温暖的亲情”，被直接写在“故事”一栏，就像阅读一篇文章前，看到它的“中心思想”。无论是《大餐》亦或《盛宴》，多多少少的不适感就源于这种“家的真相的残酷”的呈现结果与“鼓励珍惜家庭温暖”的目标的背反。作品越是流畅真实，越是显得脱节。

在这样一部作品中，从跨越文化的国外编剧和香港、大陆创作者们的一致中，我体会到一些如公理般的前提：我们无论如何要坚信“家”的概念；家庭出现问题是因为我们没有做好；新生、繁衍永远是喜悦的……

如翻译和导演陈敢权所言，“在新生代的价值观中虽有‘浮走’的危机，但仍可依赖一切无声的爱和承诺去维系。”

真的吗？

两位主角的孙子Sammy给过一次反击。他在自己母亲去世后向家人咆哮，指出他们从没有真正关心过自己母亲，披露这个家只是形式上的，而他的自杀就像是对整个所谓家的概念进行反叛，让人在震惊之余思考：家究竟是什么？

《盛宴》的结尾，Nicole很高兴自己已经有了曾孙子，说着新生是喜悦的话，然而曾孙子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最后只是当做“这位婆婆”来说再见，否定了家人的关系。舞台最后只剩Nicole，孤身一人。

我们如何以一个冰冷冷的家庭图景

来宣扬家的温暖？

或许这部戏带给我的反思是更多的，而这种“反思”是比“让我们学会珍惜家人”更珍贵的剧场体验。我们来这里哭一场，不是为了结束后给妈妈打电话说一句“下周回家”。当然，这个结果也是好的，但艺术不应该只是这样。

作品脱离主创意图之后，在观众心里形成了更深刻的内容，而主创自诩的意图，反倒限制了它的可能性，创作者或许可以解放作品。

另有一种真实下的恐惧。

当我正处于故事的开场，被浪漫的爱情、对生活的憧憬所拥抱，在这部戏里迅速地概览了一生之后，却被告知有那样的误解、伤害、痛失在后面等着我，我该如何往前走？

但我不希求一部戏能给出答案，也并不想要“珍惜身边人”这样的方法论做抚慰，能在戏里一遍遍对生活产生警觉，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秦听

小许的女朋友

配图为剧照

由香港话剧团提供

摄影 Carmen 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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